“所以呢,醫生怎么說?”笑過之后,進了臥室,隔著門跟我說話。
“醫生說好像是輕微抑郁癥,多陪陪它就好了。”我笑,桃太郎很不滿意的抓抓我的鞋子,讓我認真聽它說話。
“黎耀?”
“什么?”
半天沒有聲音,我回頭看去,她已經換好了家居服,倚在臥室的門上,目不轉睛的盯著我。我很少看到這種狀態的小姨,心里有點沒底,奇怪地笑笑:“怎么了?”
“沒什么,今晚我想看你工作好不好?”她問,微笑,走過來,蹲在桃太郎身邊,輕輕地撓著它的脖子。
“當然好啊。”還是很奇怪的感覺,像是有什么事情瞞著我。
她沒繼續說下去,整個晚餐期間也是沉默不語,安安靜靜的吃完飯,幫我把盤子收拾了,把桃太郎放進貓籠子里。
“它也要去么?”我有點奇怪,被關進狹小箱子的桃太郎顯然很不高興,隔著籠子壁上小小的窗戶,幽怨的看著我。
“當然要啦,它今天也該好好的出去透透風呢。”小姨笑著,把籠子遞給我。
到咖啡廳的時候,高峰已經過去了,小姨在二樓找了個窗邊的位置坐下,把桃太郎放出來。貓咪伸了伸懶腰,躍下桌子,然后跟在我后面。我在休息室里削好鉛筆,然后把畫架搬回二樓,支好。桃太郎就乖乖的在我旁邊蹲著,冷眼看著來來往往,試圖逗它玩的顧客們。
小姨手支下巴,歪著頭看著我們兩個,臉上帶著一種奇異的,驕傲的笑容。
“一般來說,禁止攜帶寵物上班的,不過看在它那么可愛的份上,這次就算了。”申瀾把托盤放在身后的柜臺上,彎下腰逗著貓咪,桃太郎很有節氣的連看都不看她一眼。
我在一旁偷偷地笑著,后臺的鈴響了,申瀾滿臉不高興的瞪我一眼,拿起托盤,去后面廚房端食物。
“干得好,桃太郎。”我彎下腰,在貓咪腦袋上輕輕拍了一下,感激它為我報仇,它回應的蹭了蹭我的手,回到小姨身邊去,然后蜷在窗臺上,看著外面的街景。
我所知道的這個城市的夜晚,向來喧囂嘈雜,閃亮多彩的霓虹燈總是遮住星光。然而此時此刻,就在這家咖啡廳的二樓,竟然是那么的寧靜,全世界只剩下我,手里的筆,畫架上的紙,窗邊的貓咪,不遠處認真看著我的小姨,溫柔的視線。
晚上入睡的時候,我常常會害怕閉上眼睛,因為覺得一旦閉上眼睛,整個夜晚,就像從未到來過一般的消失在視野里。傻傻的以為只要自己堅持著不睡去,時間就會變慢,甚至停下自己的腳步,所以有的時候,喜歡把手表放在耳邊,靜靜地聽秒針咔噠咔噠的腳步聲。所以喜歡上畫畫,無可救藥的,想要時間停滯,想要周圍的風景永遠是記憶里所愛的樣子。
然而時間從來都是留不住的,所珍惜的時刻,所愛的人,所眷戀的地方,早晚有一天都會失去。與其那樣,一開始就不要傾注任何的感情不就好了嗎?一個人出生在這個世界上,本本分分的做著自己應該做的事情,目不斜視耳不旁聽,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在周圍筑一道高墻。最后,或不幸離去,或自然消亡,葬禮上只有牧師平靜的,毫無悲傷的聲音,敘述著沒有人知道的一生,悼詞中全部用虛擬語氣,因為這個人好像從來就不曾存在過……
“黎耀,這是今天需要畫像的最后一位顧客。”申瀾把寫了桌號的字條遞給我。
我打開,發現正是小姨所坐的桌子,轉過去,申瀾臉上帶著似笑非笑的表情,恰恰像是第一天捉弄我的時候那副神氣。
“你一直看著我干嘛?”她好像很不自在,轉過頭去,埋怨的口氣。
“對不起,謝謝你。”我笑,把把字條塞進口袋里,換張紙,開始勾勒熟悉的的面孔。
小姨是個美人,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說——面孔,膚質,身材,氣質,還是涵養——都是個標準的美人,有點小孩子脾氣,但是很是可愛。她從不對什么事情過于固執,這一點我最喜歡了,但是有的時候,適當的固執還是有好處的。
比如說,在老爸的事情上。
我一直覺得老爸裝傻,因為遲鈍如我都能明明白白的看出小姨喜歡他,不對,從連他的兒子都照顧的無微不至這一點上,簡直可是說是是深深地愛著了。像老爸解釋的“出于對媽媽的緬懷”什么的,根本就說不過去。
所以她一直一直單身,等著他想明白媽媽已經不在,等著他從非洲回來。
父母嚴厲,向來善于妥協的小姨,唯獨在這件事情上固執的要命,什么也不說,只是安安靜靜的愛著。默默地付出著,支著下巴,望著窗外,長長的等待著。
我明白,然而我無法理解那種感情,我們孤單而來也孤單而去,今天分別明天就會遇見不同的人。他們這樣守著一個遠在天邊的人到底有何意義,那種感情應該是叫愛還是應該叫做思念。或許是同一種,或許不是,誰又知道呢。
果然還是純技術的東西比較適合我。
“畫的真好呢。”柳謹說,從后面的柜臺上探出身子來,下巴支在我肩膀上面,輕輕的說。
我小心轉頭,看到幾乎零距離的,一張特寫的笑臉。
“完成了嗎?”申瀾在一旁說,看著畫紙。
我點點頭,做著最后一些收尾的處理。
“你今天可以提早下班。”
“這才九點,不是會營業到十一點的嗎?”晚上來的人,通常(除了通宵工作的)不太喝含咖啡因的飲料,大都是些紅酒或奶茶,有的則吃些甜點做宵夜。那些顧客通停留的時間都比較長,所以對我來說,晚間相對比較忙碌,但是今天……
“沒你的事了。”她簡短地說,并不做多解釋,轉身離開了。
小姨朝我招手,我放下筆,走過去。
“是我請領班準你早些下班的,我們兩個散步回家吧,我想跟你聊聊天。”她的笑容里滿是歉疚。
“等我一下,我去收拾東西。”我搖搖頭,把畫架搬回休息室,換了衣服,然后小心的把畫紙卷起來。跟各位同事到過別,然后推門,小姨在門外等我。
“這是給我的?”她驚訝的看著我遞過去的畫,展開,借著咖啡店的玻璃墻透出來的燈光,看著畫上的女子。
“還好嗎?”我問,摸著桃太郎的腦袋——這家伙竟然不肯走路,一出店門就攀在我的肩上不肯下來。
“真美。”她攔住我,輕輕的說,聲音聽上去像是在努力克制不哭出來。
我不太喜歡煽情的場景,因為從來不知道如何回應,于是假裝逗貓玩,把頭轉向另一側:“喜歡就好,我真擔心把小姨畫丑了,回家以后罰站墻角。”
“怎么會?”她嗔怪的說,笑了。
貓咪跳下來,在前面給我們帶路。
“黎耀,”小姨理理我被風吹亂的頭發,有些猶疑的說,“今天我去取你的郵件了,你爸從烏干達寄來明信片了。”
“唔,我的推斷似乎有誤?”
她并沒有把我的冷笑話接下去,只是一只手環著我的脖子,半靠在我身上,輕輕地,夢囈一樣的聲音說:“你爸爸說,讓你去非洲找他。”
我沒聽清楚:“什么?”
“你爸寄來明信片說,要你去非洲找他,具體的地點,打電話聯系,他給了幾個能夠聯系到他的號碼,讓你挨個打一下。”小姨的聲音仍然很輕,我們在大橋邊停下,她放開我,轉身扶在大橋的大理石欄桿上,看著橋下的水,一語不發。
桃太郎也不說話,蹲在石柱上看著主人。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非洲,好遙遠的地方。
“當然,如果你愿意留下……”
“我想去,”我說,不敢看她,“我想去看看媽媽呆過的地方,比在我身邊呆的時間更長的地方。”
“你高一做交換生的時候辦的護照還能用,今晚回去打電話,問他在哪兒,再辦理簽證。”小姨的聲音聽上去很平靜。
“對不起。”
她搖搖頭,輕輕地捏捏我的臉。背著光,我看不到她的表情,但是我猜一定很溫柔,一直以來都很溫柔。
“有點冷,我們回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