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不知道自己對于黎耀的顧忌是哪里來的,自認坦誠的我,在他的面前卻不知不覺的掩飾著自己。
想給他看到我最好的一面。
本來陰霾的天氣,在飛馳而過的車輛揚起的塵土里越加的灰暗,遠方的山在我轉過一個拐角之后,再也看不見了。不遠的地方有個加油站,我在加油站的門口停了一會兒,有點好奇的望著里面。
不斷旅行的人,灰暗風景里紅色的中轉站。
某個暑假的時候,我在一個高速公路上的加油站里打過工,倒不是加油,而是派餐。那個加油站位于高速路的中心位置,向前向后都沒什么服務站。所以來到這兒的司機,多半是滿臉的疲憊。
他們的普通話里夾雜著各省的口音,明明應該感到陌生的,我卻格外的喜歡,甚至還不自覺的模仿著。
也許我天生適合漂泊,所以上帝給了我這樣一個家庭。
問過我“有沒有痛恨上天”的人有兩個,一個是柴郡,那個時候小,性格出奇的冷漠。不知道那個孩子為什么會對我感興趣,每日提著書包,跟在我后面東拉西扯。對了,那個時候還有連梓。
我歪著頭,看著道路兩邊綠色的,不知道是什么的植物,任由自己的意識在回憶回憶中亂串著。
那個時候,我們三個經常一起回家,我和連梓走在后面,柴郡自己在前面不停地說著,從校里到校外,從老師到學生,他的性格很開朗,朋友總是很多。
盡管我一直無法理解為什么他會選擇我。
我不太記得自己的回答是什么樣子的,大概是贖罪一類的吧,或者是歷練?那個時候只覺得,我們父子欠媽媽的太多,爸爸的罪孽,由我來彌補。只是全心全意的努力著,想要減輕媽媽的負擔。
我不知道連梓是不是因為這個喜歡我的,同情,憐憫。她的喜歡里面帶著太多的居高臨下的意味,讓我無比的想要逃脫。
從來不覺得自己的命運比別人的要慘,只是介懷著自己的出生給母親帶來的痛苦,背負著那樣的罪惡感活著。一邊又痛恨著自己即便是那樣,也想要活下去的懦弱。
哎,對了,去海邊那次,我本來其實是想……
“小伙子,這條路是通往草堂寺的嗎?”
我愣了一下,轉頭看向聲音的方向。一個大叔跨在自行車上,滿頭大汗的望著我,眼里盈滿微笑。
“哎,是的,”我低頭看了一眼手機上的地圖,“大概還有六公里,就在前民的拐彎處。”
“謝謝哈,不過怎么還有那么遠啊,我快沒動力啦,”他笑著,“你是附近學校的學生嗎?”
我點點頭:“西工的。”
“小伙子不錯,加油,我先走了!”他笑著,沖我揮揮手,蹬著車子離開了。
下次再出來,租輛自行車也不錯嘛。我看著他的背影,暗自想著,又低頭看了一眼手機。
哎,不對啊!明明只有兩公里了!
好吧,剛剛選擇量程的起始點是在學校……
我想起那位大叔說話的語氣,突然間覺得自己無比的罪惡。
上天保佑我不要再遇見他。
然而世界上的事就是很神奇不是嗎,你以為一輩子再也見不到的人,突然間就出現在了你的面前,小默是,連梓也是。
說起小默,那個問題,他似乎也問過我。似乎是他哥哥出事以后兩三個星期吧。我還記得他的口氣,略帶嘲諷,卻無比的苦澀:“時一,你有沒有一瞬間,怨恨過上天,不為別的,只為讓自己出生在這個世界上。”他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出生在這個冰冷的世界上,卻留你孤身一人。”
我怕他做傻事,于是猶豫著,不知道該不該回答。
“你對我的影響沒那么大,”他毫不費力的看出了我猶豫的原因,輕輕笑著,“不要害怕我知道答案之后會有什么輕生的念頭。”
當然,有時候會怨恨上天,為什么我要一直這樣,不管身體還是心,一直顛沛流離著,找不到一個可以靠岸的地方。為什么世界之大,卻沒有地方可以容下我的心。
然而,不是還有小默你嗎,不是還有黎耀嗎。
所以我怨恨著,另一方面卻感激著,讓我出生,然后把你們送我到身邊的那個上帝。
我這輩子最幸運的事情,就是遇見了你們。
往前走,一個十字路口出現在了面前,路口中間的崗亭上站著一個手臂少了一截的泥塑警察,顏色被雨水侵蝕的亂七八糟的臉上,帶著一個形式化的微笑。
我玩笑的立正,向他敬了一個禮。
他面對的方向,就是通往草堂寺的路口,遠遠看去,似乎有個寺院在路的盡頭。此外,完全沒有任何佛教文化的氣息,道路兩邊房屋林立,是個小小的村莊。
我轉彎,走到那條路上去。
寒假的時候,小默沒有回家。而是厚著臉皮跟我撒嬌,非要跟我去我家。我不好意思太打擾叔叔和阿姨,于是只在除夕的時候,帶著小默到阿姨家里拜訪了一下。他們兩個很開心,加上小默是很會討大人歡心的孩子,那天,屋子里的歡笑聲就一直沒有停過。
媽媽那邊也去看了,她的腹部已經隆起了,臉上帶著媽媽會有的那種幸福而滿足的笑容。我看著那笑容發著呆,想象著我在她腹中的時候,她是不是也曾這樣笑著。
爸爸已經出獄了,卻沒有回到那個家里,甚至沒有露面,聽一個鄰居叔叔說,似乎是某個城市打工了。
那個時候我的銀行卡上,開始每個月有三百多塊來歷不明的錢。
我知道那些錢是他匯來的,但是不想用,他并不欠我什么,所以沒必要彌補。小默并沒有對我的堅持提出什么反對,他只是建議我把那些錢存起來,將來必然會有用得著的時候……或者,想用的時候。
我很驚訝為什么他能理解我的冷漠,也很好奇他到底經歷過什么。
他只是笑著,邀請我這個寒假的時候,跟他回家。
“我沒有什么秘密好隱瞞你的,有些東西我不說,只是因為沒必要,那些事情關乎另一個人,一個叫沈嵐的,并不存在的人,跟我毫無瓜葛。”
我第一次看到他那樣的表情,不知道該怎么形容。只是隱隱約約的感覺到,他的心里,藏著跟我一樣的,連憤恨都覺得沒有必要的絕望。
是的,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