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篇我是誰
之黎耀
巴塞羅那的街頭,來來往往的人流如梭。人群里混雜著英語和我能聽得懂的幾句西班牙語。溫暖的陽光從身后一座小教堂的玫瑰玻璃上反射過來,眼底一片清亮。
思路突然間掙脫控制,腦海里全都是云天苑操場,那天下午,水洼里金黃的陽光。
筆尖斷了。
我微笑著對坐在不遠(yuǎn)處,正微微側(cè)著頭,溫和的看著我的一位姑娘說:“perdón(對不起)。”
她眼睛瞇成一條縫,搖搖頭。
我換了一支筆,繼續(xù)在畫紙上勾勒著,想要專心致志,卻無法集中精力。
這樣的陽光,把人的心跳和呼吸全都擾亂了。
畫完最后一幅速寫,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表,然后無奈地笑笑,掏出手機(jī)。
下午五點,我習(xí)慣性的往街角望去,片刻之后,申瀾一身白裙子輕盈的飄過來。
“黎耀!”她看到我,隔著好遠(yuǎn)揮手,清晰的中文在一片異國語音中格外的惹人聽聞。但是她并不介意,甚至很是享受的撲過來,摟住我的脖子,然后在我臉上狠狠地親了一口。
我無奈地笑著,等她鬧夠,放開我,幫我收拾畫具。
因為我們并不住在國際生公寓里,所以平時并沒有什么人可以練習(xí)中文。所以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申瀾就會不停的說不停的說,沒說幾句就會問我,她的發(fā)音有沒有變。
口音大概不是一天兩天能變的,雖然有的時候她的r音讓人聽著有些奇怪。
收拾完,兩個人手牽著手沿著街道回家。
“黎耀黎耀黎耀!”申瀾大驚小怪的,拉起我的手腕。
“啊?”我聲音一如既往的安靜,她嘟著嘴。
“這都快要半年了,你的手表怎么還是標(biāo)準(zhǔn)BJ時間?”她一邊抱怨著,一邊敲著我的表盤。
我笑著,抬腕瞅了一眼表盤上的時間:十一點二十。
應(yīng)該是晚上十一點二十,也就是說,馬上要熄燈了。我看著落日黃昏給古老的街道度上的滄桑味道的金黃,突然覺得很寂寞。
我下意識握緊申瀾軟軟的手。
“怎么了?”她問,眼睛忽閃忽閃。
我搖搖頭。
對面走過來一個人,很熱情的過來打招呼,他站在申瀾那邊,絲毫沒有看到我的樣子。但我能感覺到他不時掃過我的目光。
我很少跟人交流,所以聽得懂的西班牙語很少,能說出來的就更少了,所以聽了三十秒鐘之后,我松開申瀾,徑直走進(jìn)了路邊一家商店。
下午五點之后還開門的店,在這兒并不多見。
老板并不熱情,自己在做著什么,見我進(jìn)來,只是微微抬了一下頭,然后很快的低下去。他面前的桌子上面,堆著一些東西。
我所熟悉的東西。我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靠近。
他再度抬起頭來的時候,我已經(jīng)走到了他的面前。他迷惑的看著我。
我有點膽怯,一邊道歉一邊準(zhǔn)備離開。
他有點著急的在后面喊了一句:“?eres
chinoojaponés?”
“perdón?”他說的又急又快,我完全沒聽懂。
申瀾站在門口,探著頭向里看著:“他問你是中國人還是日本人。”
“中國人。”店主自己回答,漢語有點生硬,但是除了語調(diào),其他發(fā)音都很標(biāo)準(zhǔn)。
我點點頭。
“那你知道……”他皺著眉,一副迷茫的表情盯著我,看上去比我剛剛要緊張得多。
“Iwonderifyou
coulduseEnglish,please?”我看他痛苦的表情,跟他一起痛苦著,實在忍不住,小心翼翼的問。
“Oh,oh,yes…thanks,er
…”他松口氣,伸手擦擦汗水,指指面前桌子上的一堆東西,“knowanythingaboutthesestuff?”
我走近,仔細(xì)看了看。剛剛只覺得眼熟,仔細(xì)看看,是小時候偶爾會見到的線裝書。這是一本百家姓。
有點莫名奇妙。
“What’syourfirst
name?”他把書遞給我,滿臉小孩一樣的興奮,估計就因為這興奮勁兒,才忘了關(guān)門。
他的發(fā)音稍稍有些奇怪,但是我能猜出個大概。轉(zhuǎn)頭看申瀾,一動不動站在那里,有點幸災(zāi)樂禍的看著我。我接過店主手里的書,翻了幾頁,找到“黎”,指給他看。
“Howdoyoupronounce
it?”
“Lee。”我找著最接近“黎”發(fā)音的英語。不過這個應(yīng)該是“李”才對吧?
反正無所謂啦。
他興奮的把那個字看了又看,最后告訴我們他馬上要去中國,想取一個中文名字。他之前認(rèn)識的一個中國人跟他說,姓氏在中國很重要,所以他就把找姓氏看成了大事。在這兒已經(jīng)翻著百家姓,對照漢英字典找了好幾天了。
“Whichlastnamedouyou
recommend?”
我愣了一下,重新翻開那本書。
映入眼簾的第一個字便是“時”。
深吸一口氣:“Whatabout
thisone?時,Itmeanstime.”
“Brilliant!”他驚嘆到,然后很開心的抱著書回到桌子旁邊去了。
我沒到別,拉著申瀾匆忙逃出那家店。
“怎么了?”
“我怕他再讓我給他取名字,那樣咱們今天就回不了家了。”我一本正經(jīng)的說,想辦法平息著自己的呼吸。“剛剛那個是你同學(xué)?”
“不是,是導(dǎo)師的助教。”她搖頭。
“喜歡你。”我簡短地說。
她揚了揚眉毛,沖我眨著眼睛,一臉的壞笑:“某些人吃醋啦?”
“才沒有。”我撇嘴,松開她,大步流星向前走。
她在后面一邊小跑一邊笑著叫我:“沒就沒,你又耍賴,等等我啦!”
到家門口她才追上我,氣喘吁吁,拉住我的手不肯放。
所謂的家,是一幢極其古樸的瘦高的小樓房的二樓。房子在外面看上去很有中世紀(jì)的味道,但是畢竟我們不是住在那些漂亮的磚瓦上的,里面的情況讓人不太敢恭維。
房子雖然小,但隔出兩間小小的臥室,一個廚房和一個只能站一個人的,帶淋浴的衛(wèi)生間之后,還有地方放下一張小方桌和兩把藤椅。小小的閣樓,她特意給我空來放畫板,因為那扇圓形的窗子里看出去,古樸的,中世紀(jì)風(fēng)味的街道是我最愛畫的東西。有的時候我覺得閣樓那么大的空間——相對而言——空著是一種浪費,可是申瀾只是撇撇嘴,把我拿下來的畫架放回去,什么也不說。
我們兩個就這樣安安靜靜的,不越雷池一步的“同居”在一起。
因為兩個人的臥室是一間分割出的,隔音效果并不好,兩個人晚上隔著木板墻聊天,有時會聊到很晚。
她不是沒有提過結(jié)婚一類的事情,但是總在我給她答案之前就睡著了。
我的答案始終都是一樣的。
好啊。
回答完我也就睡著了。
夢里常常回答那個讓人迷路的回廊里去,我拖著行李箱,怎么找都找不到寢室的門。然后總會有一個面容模糊的男孩站在我的面前,笑著拉起我的手說:跟我來。
我不認(rèn)識他,卻擺脫不了的熟悉感。
跟我走,不許放手,不許再逃開。
他的面孔在夢支離破碎的昏暗光線里從來看不分明。
我并不知道那個人是誰,只是很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