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康安驀地憶起他第一次去飛翠苑的那夜，紅羅站在庭中仰首向天，他還道她在想些什么，其實她當時是在看星星。福康安思及至此，笑容一下從唇角溢出，隨之也躺下身去。

紅羅待福康安躺好，一雙美目在鑲月嵌星的夜空之上又轉悠幾圈，方才又繼續道：“后來我們遷到了另外一個州，秋千搖椅沒法帶走，離開的時候我心里很是難過。不過安好新家后，養父又重新為我做了把新的秋千搖椅。不知道后來住進我們房子里的那些人家有否留著那些搖椅？也不知道如今搖椅上坐的是誰？他們坐在搖椅上又都在干些什么？”話至最后，沉浸在遐想當中的紅羅不禁幽幽嘆了口氣。

福康安微微側過頭去，但見紅羅覆了一層銀光的一邊小臉光潔瑩潤，更見清麗柔美，心中忽地一悸，眼中不覺柔情大起，他一只大手蓋住紅羅交疊在小腹之上的一雙小手，柔聲道：“這一生一世，無論何時何地你想看星觀月，我都愿相伴左右！”

話一出口，他面色一滯，身子猛然一僵，似是醒起了什么。

紅羅聞言卻是心頭一震，緩緩偏過頭去，一雙不涴塵埃的明眸皎皎若亮月，深深凝住福康安。雙目交纏下，見他眉目中情意畢露，紅羅嘴角不由彎起一絲馨甜，波翻浪滾的眼神漸漸安瀾恬柔，她忽地將福康安蓋在她手上的那只手提至唇邊，在那手背上輕輕印了一吻，隨后撐開他的掌心，與他十指交握，放在自己身側，這才又徐徐別過臉去，安然望向明凈深邃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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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后，紅羅上午教槍，下午就和福康安下棋騎馬，去草地放紙鷂，去林子玩耍，去看黃昏落日，晚上則在附近草地或散步或觀星賞月，福康安對她百依百順，任她玩得盡興酣暢，紅羅簡直有些沉醉不知歸去了。

到得第六日，營中所有的十箱彈藥盡數用完，那一百將士對燧發槍也全數能使用自如了。福康安便決定第二日早上帶紅羅回宮。

當夜，紅羅與福康安從草地返回營地時已過二更。紅羅進帳換了睡袍，上床想睡，奈何心中卻是亂云疊障，哪里有半分睡意。

想著明日就要離營回宮，不知怎地，她心中竟起了怯意。這營地仿佛與世隔絕，就只得她和福康安兩人，她可以毫不費勁地將一切拋諸腦后。可今日之后，皇宮之中，那里有她與乾隆的兩年之約，約期屆滿之時自己該當何去何從？那里還有永璘，他若知自己和福康安的事，會否傷上加傷，會否不能見諒，難道自己真要失去他的友誼嗎？皇宮之外，還有福康安身邊的四個妻妾，自己又該如何面對？

那重重心結錯綜交纏，讓紅羅理不清，想又亂，忍不住在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中重重地嘆了口氣。

翌日，吃過早飯后，福康安便攜紅羅踏上歸途。坐在馬車上的紅羅忍不住伸手去撥窗簾，眼看營帳、草地和樹林在視界中越來越小，失落卻在心底戳出個洞，隨著那不斷往前滾動的車輪越滾越大。

紅羅對面靜觀她舉動的福康安窺出她臉上的悵然，眼中隱隱起些笑意，他探過大手將她的小手輕輕包握，柔聲道：“別難過！他日得空，咱們再來舊地重游！”

紅羅心中無聲一嘆，幽幽回眼望他，片刻之后，頰邊方才露出輕淺一笑，那笑中似喜又悲。

這世事真是奇妙，讓人無從捉摸。紅羅想起自己要來之時，心里是一百個不情不愿，孰料到了要走之時，卻生出了一千個依依難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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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時差兩刻，紅羅和蘇得回到飛翠苑，畫屏驟然見他倆回來，自是歡天喜地。

紅羅稍稍休憩一會兒，便徑往養心殿去了。她想乾隆還不知曉自己已然回宮，正好可以給他個意外驚喜。算算離宮已有二十余日了，她心里委實掛念著他。

剛進養心殿外庭，紅羅迎面就碰上剛剛出殿的穆敏。

“你回來了？”驟見紅羅，穆敏的聲音與俊顏一般驚喜，星眸爍亮異常。

一回宮就和穆敏不期而遇，紅羅亦是喜出望外，面上笑得花團錦簇：“我方才回宮，正想過來給皇上請安，趕巧就遇上了你！”

穆敏深凝紅羅，瞧著瞧著便生出了幾絲疑心，不過才二十幾日功夫，眼前之人熟悉之中就透出一股陌生，可他又說不出究竟是哪里不對。只覺眼前的紅羅眼波流轉之間清麗見媚，輕言淺笑之間更見風致，一眼望去，竟是比從前更為惹人眼目，穆敏剎那之間不禁恍惚。

“這些日子大家可還都好？”紅羅染笑的柔嗓將穆敏發散的思緒拉了回來。

“都好著呢！只是你一去二十幾日，大家都記掛你得緊。”

紅羅抿嘴笑笑，心頭甘醇。

穆敏接著又問了些紅羅京郊練兵的情形，紅羅俱一一相告。兩人談得正歡之時，有一名御前奉茶的宮女端了一碗茶正想進殿。

紅羅心念一動，喚住了她：“你等等！這茶是奉給皇上的吧？”

那宮女聞言腳步一頓，含笑回道：“正是！”

“讓我端進去吧！”紅羅笑意盈盈地將手向那宮女伸了過去。

那宮女微微猶豫一下，還是將那茶托交到了紅羅手上。

穆敏一見，立即猜出紅羅的心思，傾嘴一笑道：“你現在進去正好，皇上正在里面看奏折呢！”

紅羅沖穆敏俏皮一笑，端著茶就朝殿里走去。

直至紅羅進了大殿門口，穆敏這才收回有些不舍的眼光，抬腳離開。

乾隆果然正在殿內專心致志地批閱奏折，覺察有人進殿也沒抬一下眼，站在他身后的老太監王進忠突見紅羅，面上先是一愕，隨之一喜。紅羅趕緊朝他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出聲，他立即會意地閉上了已然半張的口，臉上笑容卻是源源不斷地涌出。

紅羅輕手輕腳地將茶放在乾隆眼前，見他還是心無他顧地在看奏折，便輕輕開口道：“皇上，歇會兒吧，喝口熱茶！”乾隆聞聲愕然抬頭，一張笑吟吟的俏顏立即映入眼簾。

乾隆將手中奏折一放，老臉上不覺笑出一朵花來：“原來真是你回來了！剛才朕還道是自己聽錯了！你這個鬼靈精！”

紅羅甜笑著將手中托盤放在桌上，自己則繞到乾隆跟前，向他施了一禮，口稱：“皇上吉祥！”

乾隆哈哈大笑道：“免禮！免禮！”說著就要從龍椅上起身，紅羅趕緊繞到他身邊，挽著他的一邊胳膊讓他站起。

乾隆站直后，兩手扶著紅羅的肩膀，口道：“來！讓朕好好瞧瞧你！”說完慈愛的眼光便上上下下細看紅羅，稍頃，他有些心疼地皺了皺花白的眉，開口道：“怎么又黑又瘦的？紅羅，你這段時間在營中吃了不少苦頭吧？”

紅羅聞言撲哧一笑，道：“我沒吃什么苦頭！只是天天曬著日頭，動得又多，才會如此！其實我一直都很喜歡曬太陽，以前我也老在外頭玩，只要在屋里多呆些時候，過了一段便會恢復的。”

乾隆細細又端詳過她，片刻后點點頭道：“嗯！精神看上去還真是好！你這孩子可真是奇怪，動起來的時候生龍活虎，勁頭比很多男人都要足；靜下來的時候，又能在文淵閣里一坐就是好幾個時辰，聽人說，有時候你在里面讀起書來，飯都顧不上吃，別人不知道的，還以為你要趕科考呢！”

乾隆話音一落，屋子里的三個人全都暢笑起來。

“你什么時候回到宮里的？”乾隆這才想起問了這個。“回來一個多時辰了！我原也不知皇上此時得不得空，不過我心里掛念得緊，就徑直跑來碰碰運氣了。”

與乾隆這半年來的朝夕相處，讓紅羅時常憶起與Mr.Josh相依為命的日子，不知不覺對這老皇帝已生了依戀之心。

乾隆臉上立時又泛出大片笑容，似是春風化雨：“其實朕也記掛你得緊，你要再不回來呀，再過幾日朕還真想派人到營里去把人接回來呢！”此話當真，少了紅羅相陪，他這段日子還真是靜寂不少。紅羅沒走幾日，他就有些悔了，當初就不該答應福康安讓他帶著紅羅到京郊大營去練兵。

頓了一下之后，乾隆關切又問：“你到京郊大營練兵的情形如何？”紅羅簡要稟告：“此次共練出了一百個將士，只可惜槍枝彈藥都不夠用，否則火器營中就能多添些奇兵了。”

原本紅羅想提醒乾隆要到西洋去置購一批洋槍洋炮，將火器營真正裝備起來，可又一想那是福康安的份內之事，自己若是置嘴，好似有些越俎代庖，故而話到嘴邊終是沒有說將出來。

乾隆也沒再細問，他滿意點點頭道：“好！待朕見了福康安之后，再細問詳情。紅羅，你今日就別走了，留下陪朕用膳！朕要好好和你說會兒話。”有這么一個可心人兒陪伴在側，自是強過百味珍饈。

紅羅嫣然一笑，乖巧地向乾隆屈了屈膝：“遵旨！”

乾隆笑向王進忠吩咐道：“你去吩咐御膳房今晚多弄幾個紅羅平素愛吃的菜式過來，別忘了那八珍糕，這丫頭喜歡！”

王進忠滿心歡喜地瞧著眼前真情表露的一老一小，瞇著笑眼向乾隆躬身答道：“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