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紅羅又去了尚書房和文淵閣,她的學生和陳至謙見她回到宮中,心中俱是歡悅。
由于尚書房的課時需要重新編排,故紅羅需到翌日方能重新回去授課。
至于紅羅帶到營中的那本《史記》,她已全部讀完,只是其中還有一些未明之處,就待回宮后請陳至謙指點。陳至謙見紅羅外出之時對自己的課業也沒有絲毫懈怠,心中甚是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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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晚,顏雪草草地彈奏了三曲琵琶之后,便提前離了場。
她懷抱琵琶回到樓上自己的住處,才走到門邊,便有一絲酒氣盈鼻。她的腳步一頓,眉間掠過幾縷愁云,心里惋嘆一聲,一只纖白素手搭上房門,輕輕一推,房門洞開。
屋內燈火燦亮,房間中央的花巖石面圓桌邊,一襲藍錦、神情落寞的永璘捧著一杯小酒正待往口中送去,門驟然開啟的聲響頓住了他手上的動作,他將酒杯略略放低,輕輕飄了一眼過來,隨即露齒一笑,聲音略略模糊:“你回來了!”
映入眼簾的永璘眼神略顯迷蒙,顴上發紅,話音一落,他一抬手,一仰頭,一杯酒已是入腹。
顏雪柳眉輕蹙。
她反身將門關起,移步至梳妝臺旁將琵琶置放好。一轉身,正好見永璘一手已摁在酒壺上,意欲給自己再倒上一杯。顏雪心中一急,快走幾步至石桌前,輕輕將永璘手中酒壺奪過。
“十七爺,今兒個喝多了!”顏雪軟聲勸道,一雙秋水明眸發愁地看牢永璘,在他對面坐了下來。
永璘掠一眼顏雪,呵呵兩聲傻氣笑笑,發紅的眼底滿是苦澀,搖頭晃腦道:“多乎哉?不多也!”
顏雪眼中無奈更添。這些日子她一間閨房時時酒氣熏天。若不是永璘身分矜貴,為人俠義,又出面替她拒了那冤魂不散的順承郡王世子,免了全妍坊的一攤麻煩,這坊中的當家之人哪會容他這樣來鬧。
永璘話完,又將手伸了過來,硬是搶過酒壺,又給自己滿上一杯。
顏雪憐惜地看著永璘又是一杯下肚,她曉得他苦,可這酒入愁腸,不過也只是更苦而已。
“你這又是何苦來哉?喝了不醉難過不減,縱算喝醉,酒醒之后仍是難過!說到底,不過是既傷了身又傷了心!”顏雪幽幽一句出口。
這句話頓住了永璘又欲倒上一杯的手,身子幾不可見的輕輕一顫,眼光定在桌上酒杯上,面上似是出了神,直過了片刻,才微啞著開口:“她回宮了!”
“唉!”顏雪喉頭溢出一聲嘆息,能讓這游戲人間的十七貝勒如此縱情傷心,究竟是福還是禍?
“人人都說,現如今她和福康安在一起了!為什么!她親口說過不愿有人牽絆,所以只把我當……好朋友!可她又把福康安當作了什么!”永璘臉上愈發紅了,發啞的聲音里痛怒難掩。
顏雪心頭一凜,這陣子早已看慣了永璘的黯然神傷,卻是未見他有一日似今日這般失態,原來是因為心上之人舍他而傾心他人,無怪乎他會傷上加傷。
顏雪水眸蕪雜地投向神色頹唐的永璘,她曉得這世上除了一人之外,這世上并無靈丹妙藥能撫平他心頭此時創痛,而偏偏此人,他又求之而不得。
“福康安!好個福康安!他是英雄,美人都愛英雄!哈哈哈!”永璘陡然笑了出聲,那笑聲似悲又怒,聽在耳中,竟似一陣嗚咽。
顏雪的心被那笑聲揪得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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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宮后的第五日,紅羅從文淵閣讀書回來,一跨進飛翠苑,腳跟便著魔似地被釘住,半步挪動不得,眼光不可置信地落在了一張白色的秋千搖椅上,一顆心幾乎要蹦出胸腔,那喜悅大到彌天亙地,就像她十二歲生日那天第一眼看到那把秋千搖椅一般,仿佛瞧見的不是一把椅子,而是一個世界。
一陣水汽慢慢蒙上了她的眼珠。那搖椅從她眼里一直落入心上,正好填滿了自Mr.Josh離開她后留下的那塊空處。Mr.Josh所言不錯,離開他后的紅羅依然可以做任何事情,可在她心底,依然還是會畏懼會孤寂,然則就在瞧見秋千搖椅的那一瞬間,她曉得自己的畏懼和孤寂又有了托付之處。
紅羅一步一步地走向搖椅,珍而重之地撫著那搖椅的一尺一寸,爾后輕輕坐下,慢慢搖動起來,她只覺一股暖流在四體百骸蕩動蔓延,仿若偎在福康安懷里那般,安然舒暖。
是日下午紅羅剛從養心殿回來不久,正坐在外堂的椅子上歇息,就聽見蘇得在庭院外向福康安問安的聲音,她心頭一甜,一念閃現,當即入里屋躲了起來。
福康安進得外堂,不見紅羅人影,瞥了桌上那茶碗一眼,就朝里屋喚了一聲,卻不見應答,心里不禁納悶,因為適才蘇得告訴他紅羅剛從皇上那兒回來,現在人正在堂屋里坐著。
不一會兒,畫屏就來奉茶,福康安遂問道:“紅羅姑娘呢?”
畫屏不見紅羅,也是奇怪,答道:“姑娘方才就坐這兒歇息,怎么一眨眼功夫就不見了?”
她四處望望,眼光不經意往里屋探時,竟見紅羅伸出半邊臉來,她唇一掀,正要開口,就見紅羅不停擺手示意讓她噤聲。
畫屏素知紅羅好玩,還道她要捉弄福康安,當下心中偷樂,也不說破。她微瞇著笑眼對福康安道:“公爺,您且先坐著,奴婢方才實在也沒太過留神,興許您前腳剛進的屋,姑娘后腳才出的門呢!奴婢這就外出尋尋姑娘去!”
福康安輕輕頜首,畫屏便退了出去。
福康安便自行在椅子上坐了下來,他心知紅羅有時喜到宮中各處去瞧瞧那些亭臺樓閣,說不定這會兒又跑出去瞧那些雕梁畫棟去了。
誰料過了一盞茶的功夫,不僅紅羅依然不見影蹤,就連蘇得和畫屏也不知去向,福康安百無聊賴地站起身來,在廳上踱了兩個來回,一時拿不定主意該走還是再等。
正在這時,從里屋躡手躡腳走了出來的紅羅突然從后面一把攔腰抱住福康安,福康安這才知曉紅羅一直都藏在里屋,卻讓他在外堂空等了這半天,心里禁不住又好氣又好笑,他剛欲撥開紅羅的雙手,轉過身去,就聽紅羅輕輕說聲:“別動!”說完手中加了些力道,竟是不讓他轉過身來。
福康安還道紅羅又想出了什么新奇主意來跟自己玩鬧,便也順服地沒有轉身,可等了好一會兒,也不見她有何異動,心中有些奇怪。紅羅只默默將他攬住,半邊臉枕于他的闊背之上,溫熱的鼻息軟軟噴向他的項上,似在為他輕輕搔癢,讓人渾身舒泰。
就在這寂寂無聲之中,一股柔意漸從福康安心底涌起,他心中忽地一動,微微側頭,低柔問道:“怎么了?”不久,就聽背后傳來一聲輕喃:“謝謝你!”
不知怎地,這沒頭沒腦的三個字竟讓福康安的心無端為之一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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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覺紅羅回宮已逾二十日,基本又恢復了此前有序的生活,上午到尚書房授完課后就徑往文淵閣讀書,下午又到養心殿去伴駕。
福康安只要得空,每日下午待紅羅伴駕回來,都到飛翠苑看她,有時兩人說笑閑聊,有時就下下棋,由于每回福康安呆的時間都不太長,兩人有時得分好多日才下得完一盤棋。
穆敏仍是時常會來飛翠苑。只有永璘始終沒有現身。
紅羅回宮后,只在端午那日乾隆設宴時見過永璘一面,兩人算來已有月余未曾見面了。那日她見永璘臉上黯晦消沉,與此前狀若兩人,心里自是百般滋味雜陳。紅羅極想尋機和永璘說說話,他卻處處避她,紅羅心中不由連連嘆氣,永璘的心,原也并不如外表那般放達。
這一日,晚飯過后紅羅照舊練字,忽聞門口處有些響動,她不甚在意地抬頭望去,竟見永璘立于門邊,手上提著一個白色的布袋,紅羅頓時驚怔。
算算永璘已有兩個月沒有出現在飛翠苑了。
見永璘面色黯靜,神情蕪雜地望著自己,紅羅喉嚨仿佛被堵,一時竟只會呆呆望他。兩人默默相對一陣,直到畫屏前來奉茶,紅羅才不自在地別開眼,喚了一聲:“十七爺!”隨即放下筆,從書案后款款出來。
永璘不語,微移幾步,將手中布袋輕輕擱在椅子上,重將眼光輕輕放在紅羅面上。紅羅垂下眼瞼,低聲問:“你還在生我的氣嗎?”
半晌,才聽永璘嘆口氣道:“我沒有生氣,我只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你!”他的聲音不高,卻酸澀。
紅羅抬眼,只見永璘的臉色和他的聲音一般酸澀,心中一時難過,想說卻又不知該說什么才是。
永璘微微轉動身子,眼光遠遠落于門外某處,面上似在沉緬于什么,良久才啞聲道:“那日你在這里和我說過的話,我這兩個月從未有一日忘記。起初……我很難過,可后來也想通了,知道那些事情強求不得!你去京郊的那些日子,我一直在想,雖然咱們……咱們沒有緣分,可是以前咱們處在一起的日子,我的心里總是說不出的歡喜,若是日后咱們真的形同陌路,那我……可真是要遺憾終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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