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第三日，福康安身子再沒大礙，下午便又帶著紅羅去騎馬。紅羅有了之前兩回經驗，再認認真真跟著福康安學了一下午，在馬上已是完全自如。福康安便答應第二日帶她跑遠些，讓她真正策馬奔馳起來。紅羅心中大樂，提議明日順便到草地野餐，福康安看她雀躍，不忍拂了她的興頭。

第二日下午，策馬跑了大半個時辰的紅羅才心滿意足地下了馬，與福康安找了一處草地，鋪上一塊粗布，然后將隨身帶來的食物全攤在布上，兩人就面對著西天的斜陽悠然自得地坐了下來。

暴影和長風則結伴在不遠處自行覓食。暴影至今仍然不喜紅羅接近，但它與長風倒是情投意合。

以前紅羅和Mr.Josh極是喜歡到戶外野餐，兩人戲稱太陽能給食物最好的洗禮，讓人吃進腹中之后也能變得更加圣潔。如今紅羅得以再次外出野餐，不禁心情大好，味蕾大開，不知不覺就吃進了不少，末了，還意猶未盡地咬了一個桃子。

此時，落日斜銜處，已是一片瑰紅，那昏黃余輝柔和地落于草叢之上，四野一片恬靜。紅羅的呼吸也不由隨著這黃昏溫柔起來。

正當紅羅全心欣賞著這日夜輪替的一幕美景，忽然在余光之中發覺在一邊早已停口的福康安的眼神不在前方，卻駐在自己身上。

紅羅忽地想起她生辰那日在回味樓時的情形，那時他也這般盯住自己在看。紅羅心道，該不是自己的食量又嚇著他了吧？

這還是他們兩人第三次在一起共餐。

其實，一到大營的第一日，福康安便派人來請她一起過去用膳，那時，紅羅對他避之唯恐不及，哪肯和他同臺共桌。后來不用再避他了，福康安又來邀她，紅羅又想避嫌，仍堅持要在自己帳中和蘇得一同進食，福康安拗不過她，只好順了她的意。

紅羅暗暗嘀咕，不想看我吃那么多，就別盡在我眼前擺放些我愛吃的！

原本紅羅來大營之前，還道在軍營之中食宿定必一切從簡，可誰料到了大營后發覺，不僅自己住的營帳安置地十分舒適，吃得也甚是講究，幾乎紅羅平素在宮里愛吃得差不多都應有盡有，就連那些大棗、玫瑰餅、棗泥糕、玉帶酥、桃子等等零嘴也是供應不斷。紅羅暗自咋舌，想不到在這軍營之中竟能過得如此豪奢。

最奇的是，福康安不知怎地知道紅羅每日要喝牛奶，到了大營后的第二日，蘇得就給她端上了一杯香噴噴的牛奶，讓她當時就是一陣大奇。其實這習慣紅羅是在美國時養成的，后來乾隆無意中聽她提及此事，便命人抓了一頭奶牛，每日里都讓她能喝上一杯牛奶。

紅羅見福康安的眼神良久都沒從自己臉上移開，不禁有些忸怩，忽地轉眸過來嬌嗔道：“你做甚么老盯著我看？沒見過女子這般能吃嗎？”

一聲低笑自福康安喉嚨里滑出：“我是納悶你為什么總是笑口常開，你心里都藏了些什么樂事呀？”

紅羅方才知道會錯了意。

不過福康安的那一問卻是將紅羅問得一愣，她自小愛笑，也愛看別人笑，一直都覺得笑是天底下最天經地義的事。如今被他一問，她一愣之后不由細想了想，想著想著，笑容不知不覺又溢出了唇邊：“就拿今日來說，能讓我歡喜的事還真是不少！今早將士們槍都練得不錯，因而歡喜；出營之前，我又讀完了《史記》中的一篇，因而歡喜；今日算是我第一次正式上馬馳騁，因而歡喜；今日還是我倆第一次外出野餐，因而歡喜；夕陽很美，因而歡喜；食物很美味，因而歡喜。”

福康安聽得又是有趣又是半信半疑，問道：“僅此而已？”

紅羅由衷點頭：“僅此而已！”

話完，紅羅心思一轉，清亮眼眸飛快在福康安面上一輪，忽地拖長了聲音，似是撒嬌：“如果你肯答應我一件事情，我還能喜上加喜呢！”

福康安立時生了滿眼笑意，口中卻慢悠悠地道：“哦！你倒是說來聽聽！”

“咱們就快要回宮了，我現在已經學會了騎馬，你讓我帶著蘇得再到林子去玩一回可好？”紅羅眨了眨眼，一口氣將自己蓄謀已久的心思說將出來。

自那日紅羅答應福康安不再跑到林子玩后，她就信守承諾，只帶著蘇得在附近草地上放放紙鷂，雖也是其樂無窮，可每回紅羅極目遠眺，看那林子可望而不可及，不免就唉聲嘆氣起來。

紅羅話剛說完，就聽一道不假思索的聲音傳至耳中：“不行！”

她的眼不滿地微微瞠大，福康安卻是臉也板了起來。

紅羅心中一涼，仍不死心，軟語又求：“蘇得也會騎馬，我倆騎著馬出去，不會有事的！”

福康安絲毫不肯退讓：“早和你說了，只有蘇得跟著你跑那么遠，我不放心！沒有我陪在身邊，你要騎馬出去亂跑，我也不放心！”

紅羅面上有些泄氣，心下卻暗自尋思，既然軟的不行，要不要再來點橫的。就在這當兒，忽見福康安換上了一臉黠滑笑容，緊接著就聽他慢條斯理的聲音響了起來：“蘇得跟著你去肯定不成，但有我陪著，你就可以到林子去玩了！”

紅羅一聽，面上一愣，繼而大喜，，她原怕福康安堂堂一個兵馬大元帥會覺得進林子玩耍太孩兒氣，故而不敢開口要他相陪，不曾想他倒自獻殷勤了。

紅羅心里雖樂，臉上卻突地現出了惱怒，對著福康安干脆利落地吐了一句法語：“Merci！”福康安看她臉色突變，又不知她究竟說了什么，臉上頓時茫然。

紅羅忍了半晌，一雙滴溜溜大眼在福康安那不得要領的臉上轉了一通，終是撲哧一聲笑了出來：“我是說——多謝了！”

福康安哭笑不得，立時笑罵道：“哪有你這么謝人的？”

紅羅淘氣地忽閃著大眼，理直氣壯地回道：“誰讓你剛才捉弄我了？我這是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福康安聽后氣也不成，惱也不是，笑嗔道：“這倒成了我的不是了？你不想想你平時多愛使壞，我都吃了你多少虧了？我若再不學乖，以后不定還要遭你多少歁負呢!”到得最后一句時福康安語盡溫存，眼神之中全是寵溺，紅羅不覺面上一紅。

紅羅心知多年的行伍生涯已讓福康安變得謹言慎行，他不愛作口舌之爭，可卻絕非納于言，若是存心要與人在口頭上分個高低，他的口齒剎那之間便會伶俐起來。紅羅心中掂量著這件事上自己理虧得多，故此還是識時務地息事寧人為好。于是她抿嘴笑笑，若無其事地繼續去咬手中桃子。

福康安見紅羅自己偃旗息鼓，臉上笑笑，也就不窮追猛打，得饒人處且饒人了。

兩人又說說笑笑了一陣，便見最后一絲晝色也盡數褪盡，一輪圓盤高懸于空，滿天只映出了疏疏朗朗的幾顆星子。那朗月清輝猶如水銀鋪瀉而下，將大地照得一片澄明。

紅羅有些坐不住了，站直了身，福康安隨之也站了起來。紅羅伸手挽住他一只胳膊，兩人并肩在附近草地上散起步來。

紅羅但覺月色溶溶，淡影疏香，夜風柔曼，有一股熱氣正暖烘烘地從兩人交纏的手臂上傳來，源源不斷地遍布全身，讓她十分安然。兩人都再沒言語，只有遠遠近近躲在暗叢中的蟲子在不停聒噪，越發使這月夜顯得幽靜。

走了好一陣子，兩人重又返還原地。紅羅抬頭望了望天，忽地對福康安說：“咱們躺下吧！”

福康安聽得一愕，不知紅羅意欲何為，卻見紅羅已自顧躺在了那塊布上的一側。

福康安在紅羅身邊緩緩坐下，卻不忙躺下。

紅羅柔和的聲音在一片靜寂之中輕輕揚起：“我小時候很喜歡躺在草地上看星星、望月亮，我養父那時經常陪著我，有時候我們一起為星星取名字，有時候就著星星的位置畫圖形，有時候他就給我背頌詩歌，講故事，很多時候我聽著聽著就睡熟了，第二天就醒在自己的床上了。”紅羅想起童年往事，臉上悠然神往。

“后來我漸漸大了，有一日，養父忽然對我說：‘Cecilia，一個英式淑女是不能隨便躺在草地上的，就算是那些美麗的星星老沖你眨它們漂亮的眼睛也不行！你以后別再躺在地上看星星、看月亮了，從現在開始你要以一個淑女的標準來要求自己！’”說到此處，紅羅腦中滿是Mr.Josh當年神情，忍不住格格直笑。

樂不可支的紅羅讓福康安亦是身同感受。近日來他發覺自己似也笑容不斷，和她在一起，笑意總是輕而易舉地由心涌出。

“唉”了一聲后，紅羅繼續追憶道：“可我實在改不了這毛病，又被養父說了幾回。我就跟他耍賴，要他把我的屋頂給掀了，重新裝上一塊玻璃，那我每晚就能躺在床上看星星、看月亮了。養父當然沒給我弄個玻璃屋頂，但我十二歲生日那天，他送了一把自己親手做的秋千搖椅給我，讓我以后就坐在那張搖椅上去看星星、看月亮。那時我真是高興壞了！自從有了那張秋千椅后，我果然就再沒躺到地上去了。可是方才我忽然又有了要躺在草地上的念頭，不管了！反正這兒才沒人在乎我是不是個英式淑女呢！大清的淑女我一時半會也做不來，我今天就要躺在草地上好好看一回月亮和星星！”紅羅說完，一張俏臉盡是頑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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