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四年三月初九,慕懷薇繼任云華城主,于慕府宴請?zhí)煜拢袕聘鞣劫t士,款待賓客來者。
云華城中但凡是排的上號的富商們早早就捧著厚禮在慕府的大門口侯著,而慕府恢弘但不失精細的高墻大院內(nèi),星遲的歸兮閣主、竹息的安筠夫人、款冬的魯仲領(lǐng)主、水上集鎮(zhèn)殊靈的執(zhí)掌使左尋蕭、落天執(zhí)掌使百里軒以及來自王城沁空的二王爺元風、三王爺元搖、新正御使陸辭和方知御使童杏遙分別帶著親信各據(jù)一方,剩下那些認不出的生面孔應當是來自末海另一邊的貿(mào)易伙伴,乘此機會來與新城主建立聯(lián)絡的。
唯獨歿曉的統(tǒng)領(lǐng)莫亭沒有出現(xiàn),反而是副統(tǒng)周樓越在眾人之外抱劍而立。各人心中雖各有猜測,有些也知道原因,卻都不動聲色。
然而還有幾位一方勢力之主,不知出于何種考慮并未露面,只于暗中冷靜觀察這一盤錯綜復雜的棋局。尚未開席,眾人只是圍坐著飲茶談天,但無一例外都是安安靜靜的,輕聲細語動作小心。陸辭悄悄地向沈茗惜簡單解釋著席上眾人的身份,他如今穿一襲墨綠的金線繡紋官袍,以烏冠束發(fā),減了幾分平日里的溫雅,添了些威嚴。
然而沈茗惜心思卻不在此。他見到了周樓越。
隔了一桌,黑衣黑發(fā)的周樓越依舊面色沉郁,氣質(zhì)如松。一年未見,時光竟似未從他身上拿走什么,只是他們之間,終究還是不同了。
沈茗惜想要上前與他說話,問他一句為什么沒帶她走,卻又怕壞了規(guī)矩,再者即使上前,即使問了,怕是無論什么樣的回答,都無法彌補他沒有遵守約定的事實。想來傷感,只有默然坐著,難以安定。不知他在想什么,有沒有一點驚訝于她的出現(xiàn),有沒有后悔做出的選擇,有沒有想念,有沒有先下如她一樣,欣喜之下裹著哀傷。
陸辭見她這般模樣,也不勉強,只不做聲,在一旁給她添了茶水,沈茗惜回頭看他一眼,卻是無神的,道了聲謝后,也不再管,只是低了頭,頭頂?shù)你y簪散出隱約的光芒,陸辭沖著周樓越一笑。
“貴客遠來,懷薇不曾迎接,還望見諒。”清朗的男聲自大廳門口而來,一時間廳中沉寂下來,待看清來人后,恭賀之聲便是不絕于耳。
沈茗惜好奇地自人群之間打量新任城主,只見這慕懷薇不過二十的年紀,卻被一身深藍錦袍襯得極為沉穩(wěn),然而沉穩(wěn)之中透著清銳之氣,絲毫不顯老陳,腰間別一把玉骨折扇,活脫脫一個風流少年郎。不由在心中暗嘆,懷薇城主,果然名不虛傳。
慕懷薇也不推諉,大方地坐上首座,眾人寒暄片刻,便由二王爺起頭開始呈上賀禮。兩名小廝在元風的示意下捧上一對粉彩瓷瓶來,兩只瓷瓶呈長頸形,一只繪著彩衣的侍女,另一只則會著蝶戲牡丹。瓷是好瓷,畫也是好畫,只是這物什既不合乎今日宴會的主題,放在云華城主面前也算不得什么奇珍異寶,然而元風仍舊一副洋洋得意,二王爺平日里不學無術(shù),為人輕浮,總也做些不合時宜的事,先帝楚仁在時就常常當眾斥罵他,礙著他的王爺身份,眾人面上夸著禮好,心中均是嗤之以鼻。
果然見慕懷薇只是微笑點頭道謝,命人收了禮,未多說一字。有了元風這失敗的開頭,后面的人頓時少了許多壓力,獻禮時輕快不少。
到陸辭帶著尋真走出來時,沈茗惜已見到了不少價值連城的寶貝,她正好奇陸辭帶了什么賀禮,就見尋真伶俐地展開一幅《半山虎嘯圖》。
“陸某恭賀城主新任。”陸辭自然地一揖,姿容上便與慕懷薇平分秋色。
慕懷薇細一看畫,笑道:“這畫像是出自‘鬼筆’江落雁之手,聽聞此人畫工、意境俱是絕佳,與歸兮閣主并稱‘星遲雙絕’,卻有‘一載只作一幅畫’的怪規(guī)矩,陸大人倒是搶了閣主的風頭。”
底下一位中年美髯公聽罷豪爽笑道:“來前我去找這老雁子,他偏說今年的一幅畫已經(jīng)作過,不肯與我,原來是御使大人搶了先!”
眾人紛紛笑起來,陸辭也笑:“不成敬意。”
慕懷薇又問:“聽聞陸大人才得佳人,何不趁今日與諸位引薦?”
沈茗惜眉心一跳,有些不知所措,見陸辭回頭笑吟吟看向自己,只好起身走到廳中央,周全地盈施以禮:“妾身見過城主。”
云華艷冠眾人早有所耳聞,今日進到慕府見到一絕美女子便猜想是她,只是一直未有機會細看,此一見之下方覺光彩奪目,但好歹都是見慣大世面的人,并沒有傳出過度的贊嘆之聲。
慕懷薇雖早年就開始接觸城中事務,但主要還是以貿(mào)易、管理為主,這一年前突然冒出來的花魁他當真未曾謀面,此一見雖是驚艷,到底還是近不了心的,只請她免禮。
沈茗惜暗自松了口氣,起身時動作略微快了些,一絲若有似無的香氣游散出去,正巧被慕懷薇捕捉到了。慕懷薇眼色一暗,再朝她看去,天工坊的銀簪?心下一顫,一時之下身子已是離座,眾人皆是疑惑。
“哥哥哥哥!我錯了!”清脆的一聲喚讓眾人都驚醒過來,只見門邊混進一只翠衣包裹的粉白團子,語氣是驚惶抱歉的,眼里卻透著雀躍——正是慕長歌。
慕懷薇一驚之下回過神,佯裝兇道:“丫頭又遲到!昨兒是怎么保證的?”
慕長歌可憐兮兮的垂下頭,昨日又纏著大黑讓他陪她睡覺,給她講故事聽,說些亂七八槽有的沒的纏著他聊天,睡得遲了,便起晚了,這才來遲了,正好見眾人的注意力都在屋子中央,就想要從門口偷偷溜進去,沒想到哥哥竟然兇神惡煞地看了過來,只好乖乖認錯。
眾人一看,原來是為這個小家伙,都忍俊不禁地為長歌告饒:“小孩子不懂事,城主不要追究了罷!”
慕懷薇原本為那特殊的香氣所惑,正要一探究竟,幸虧這搞怪丫頭打了茬,阻止他做出失禮的事來,況且他素來是極其疼愛這個幼妹的,哪里忍心責怪她,只是色厲內(nèi)荏地說了句“下次不準了”,便招她坐在身邊。
小插曲結(jié)束后,陸辭帶著沈茗惜歸席,沈茗惜也覺得城主這個妹妹可愛的緊,嘴角不由得噙了一絲笑。此時正輪到周樓越上去獻禮,擦肩而過時只是平淡一眼,無多停留。沈茗惜笑意一僵,即刻又看開一般重新笑起來,這一笑更是帶上了傾城之色,賓客中生生有幾個看呆了過去。
笑啊,為什么不笑。淚不能流吞下便算了,苦不能言不說便算了,好歹是要個表情掛在臉上,當然是越美越好,他要她傾國傾城色她便給,他要她寄身青樓下她便信,如今他走來,就這一眼她也便認了。
周樓越獨身前來,他慣來是不多話,拿出一塊玉璧。玉璧上不似尋常玉雕一般雕琢繁復,只簡單地刻畫幾筆,整塊玉璧之形卻像是未經(jīng)琢磨,渾然天成,溫潤至極。最令人稱奇的是玉中竟一左一右透出兩股對稱的色彩,一玄一赤,狀若游絲,卻勾勒出盤龍之韻。
日照大陸上出產(chǎn)礦材玉石以款冬最多最奇,魯仲離得近,一見此壁竟也驚得瞪大了眼睛,一時間賓客們竊下相傳,滿座嘩然。
慕懷薇心念電轉(zhuǎn)。沉水之森目前被開采的只是最外圍的極少部分,按照整片大陸的走勢來說,確實應該是越往西南礦材越為豐富,他幾年前曾游歷過款冬全境,知道尋常人要想穿過沉水之森進入歿曉幾乎是不可能的,歿曉的礦藏資源究竟怎樣成了未知數(shù)。今日周樓越持此壁前來,無非是想向他明示歿曉的資源之優(yōu),加之莫亭未現(xiàn),他大致也能推斷出歿曉是氣數(shù)大挫,周樓越此來,明面上是賀他繼任,實則恐怕是存了尋盟之心。
王室這些日子是不安穩(wěn)的。慕懷薇早已感覺到這片大陸上暗中涌動的變數(shù)之潮,如今正趕上父親退任,自己的根基不穩(wěn),他雖日思夜憂,也難以憑借一己之力想出一個萬全之策來,周樓越的到來正是為他開啟了新思維。
年輕的城主眼中閃現(xiàn)過一瞬精光,隨即不動聲色地說:“謝周副統(tǒng)厚禮。”
賓客盡歡,慕懷薇與眾人談笑甚歡,他此番對沈茗惜存了心思,又對陸辭有所防備,注意力都放在了那一邊,沒有注意到角落里一雙時刻追隨著自己的眼神。
“瑾妗,多吃點!”萬木春巴巴地幫身旁的女子夾菜,口水都快流出來了,也不知是看著人,還是看著菜。
高瑾妗勉強的轉(zhuǎn)過頭對他笑了一下,今日她在打扮上下的心思較沈茗惜還要多,隨意一個舉動也是醉人,萬木春立刻回了一個咧到耳朵根上的慘笑。高瑾妗剛剛提了筷子想吃兩口,被他這一笑復又沒了胃口,舉起茶杯喝了口茶,又把視線轉(zhuǎn)向了慕懷薇的方向。
“哥哥哥哥!我要吃翡翠鴨珍!”慕長歌短胳膊短腿,過大的圓桌對她來說簡直無情!只好嘟著嘴對著滿桌子的美味不停地使喚哥哥,慕懷薇似乎也很樂意效勞,始終任勞任怨地為妹妹夾菜,嘴角一抹寵溺的淡笑恰到好處。
高瑾妗怔怔地看著,萬木春叫了幾次她才聽到。
好溫柔,這樣的男子,若能將視線在自己身上停一停,該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