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花青木香爐里的檀香快燃盡了,只余了點滴微紅的火光掙扎在爐內半滿的灰燼里,煙霧彌漫散在簾幕緊閉的屋內,濃厚的香味像是一層膜,覆蓋住了屋內一切的陳設。
黑色錦絲鋪就的床上,一襲暗紅緞面的薄被輕輕覆于其上,上有用金線繡的一對鷓鴣,在微亮的晨光里暗暗發光。一雙手壓在背上,觸目驚心的白,鑲嵌藍玉的金鐲沉甸甸的墜下。
小山重疊金明滅,鬢云欲度香腮雪。
“娘娘,娘娘……”
似是極不甘愿的,柳依云掀開薄被,卻不起,仍閉著眼,半蜷在床邊,懶懶地問:“聞雪,怎么這般早?”
聞雪起身打起厚重的紅絨布窗簾子,說道:“不早了,今兒午時王上有家宴,娘娘您也要花費時間,好生打扮打扮。”厚重的簾子被拉開,立馬光線爭先恐后地往里面漫,柳依云微睜了眼,就是一片暈眩的白光。
“拉上吧,生生刺的人眼疼。”柳依云伸手揉揉眼,仍不起身,“家宴?不必了,就回了說我身上染恙,推了吧。”
聞雪像是沒聽見,依舊把簾子攏起,用絲緞扎住了,“娘娘,屋子里太久不見光了,怕是多生蟲,曬曬吧。”說著走到床邊去理層層疊疊的幔帳,“娘娘莫說笑了,這次宴不比往前,王上親口囑托的,可不能缺席。”
“你們一個二個,跟了我也算久了,倒都向著他。”柳依云仍閉著眼,卻是笑著的,伸手去玩弄聞雪的衣擺。
聞雪并沒傻到去問“他”指誰,只是不置可否的跟著笑笑。娘娘也只有每日將醒未醒之時,才能露出些很久以前才有的真心笑容,仿佛她只有置身夢境,才能得一時喜樂。
“娘娘快起身吧,外面候著等您洗漱的,那水怕是要涼了,況再磨蹭著,宴席又得去遲了,白招不痛快。”聞雪輕輕掃下她的手,轉身往門邊走去。
“哈……”柳依云聽著,這才緩緩起身,靠在床頭,舒展腰肢,發出如貓叫聲般的輕膩鼻音,半瞇著一雙杏仁美眼,眼角下搭出別樣的一股勾人風情。如緞黑發傾瀉,鋪散在床,與其上黑色錦絲相較竟無從分辨。
“聽花,可是王女已進宮了?”柳依云皺著眉喝下了茶水,素白瓷上繪著貴氣的潑墨紫牡丹,她瞧著心喜,倒是沒摔,好好的放下了。
“娘娘,先下可沒聽見這消息。”聽花捧衣站立在一邊,看著柳依云走到梳妝銅鏡前。
“那這宴設的是個什么意思?”她輕發出一聲不明意味的笑,聞雪執起玉篦來,開始一下一下的為柳依云順發。
“這……奴也不知。只是娘娘,今兒早上聽閑話,說是三王爺一早就進宮了——”
柳依云神色一暗,眼神飄忽出好遠,仿若神游,“他何必呢。”話語呢喃似夢囈,淡淡的飄開,聞雪動作一頓。聽花默默低下頭。
沉默之中,檀香的氣溫愈發的濃厚,像是黏糊糊的糖水裹著了整個空間,叫人掙也掙不開,聞雪動作更迅速些,選一支單鳳繞珠的金步搖,把發盤的端莊恭敬。
“怎么選這支?海棠的更俊俏些。”柳依云偏了偏頭,伸手摸摸從發髻墜到耳畔的珍珠流蘇,只隨口說一句,并未要求聞雪換,開了金絲楠木的匣子,自個兒撿了個東陵玉耳墜戴在右耳上。
聽花隨后上前,陳上一捧衣裳。
柳依云一見便微微蹙眉。入目的皆是明艷的紅色,上鋪一件輕薄的黑色鏤空繡蝙蝠的罩衫,她厭厭的瞥過頭去。
“娘娘,這顏色都是王上喜愛的,莫再改了吧。”聽花湊過身去,笑笑的說。
柳依云沒有再說話。
伸手到眼前,看了看紅似滴血的蔻丹指甲,突然想起后山落滿的梅花。很多很多的身不由己,慢慢堆積到最后的妥協。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已不愿再去取悅至高無上的王者,卻又幻化成不得不。出神間,手已不自覺的摸上左耳的一點金丁香,戴的時間長了,好似已長在肉里,取不出了。她想到以前說到的來世,可是,他們連今生都沒有多少剩余了,還談什么來世呢。
待柳依云整裝完畢,先隨意吃了幾個小點心,便有宦人前來,“請錦妃起駕保合殿——”一聲喚了,已有一頂煙霞色小巧軟轎,聞雪與聽花跟在兩旁,平穩的往保合殿方向去了。
古書《周易》有云:“保合大和”,成為這個宮殿名稱的由來。日照王朝歷代的王在舉行冊立大典的時候,都要在保合殿內更換衣物,每逢年底,也有不成文的規定,在此殿內王上會宴請文武百官,若時有家宴,不賞花不賞月,不為閑情偶聚而是有話要說,那也多是在此舉辦。
有話要說?還有什么話能說,還有什么話沒說盡呢。柳依云軟軟地倚在轎中軟凳上,撩起一邊窗上的簾,滿目景色,熟悉了兩年的光陰,你說一生之中得有多少個兩年,來看這風景,從陌生到熟悉,再到看了仿佛無處憶起。
聞雪扶了她下轎,柳依云下意識就揚起了頭,珍珠串的流蘇微蕩出滿身的寶氣,當年那個頭插海棠的小女孩,去了哪里呢?
柳依云踏入殿內。
比她之前想的還要人少些。殿內只擺了一張桌,現只落座了二王爺三王爺和各自的王妃,柳依云瞥了一眼聞雪,似乎是在埋怨她那么早叫醒她,如今來得這么早,白白的叫人尷尬。
已落座的元風、元搖見著她,都先后攜了家眷起身,禮貌地道一句:“見過錦妃。”柳依云向著他們點頭笑笑,“王爺們別來無恙。”聲音粘糯,似是兒時愛吃的桂花糖蒸栗粉糕,香軟入口,滿滿的甜意。她見著元搖的王妃暗地里恨恨看她的一眼,笑的更開心些。
“聽說王女已在趕往王城的路上了,怎么王兄現下就擺了宴,也太急心些。”元風不知所以,調侃的開口。
元搖臉色一沉,沒有接話,只是看一眼柳依云。
“可不是么,今早上本是頭疼呢,也還是巴巴地趕來了。”柳依云倒是接話,蹙著眉,更顯出些愁苦之態來。
“那孤,還得多謝錦妃賞臉?”元悠攜著一著鵝黃外衫的女子,嘴角帶笑像是開心的樣子,深紫色的衣擺劃過門檻,走進殿內來。
王朝以紫色為貴。也只有他能把這一身紫穿的不掩其自身的貴氣,“人應是以衣襯氣,切忌穿衣遮性。”與她說這些話的少年,是真的存在著的么?柳依云聽見那充滿譏諷的聲音,千思百轉間想到的,竟是那些不相干的。
“都說是家宴,還不隨意些。”元悠止住他兩個臣弟的跪拜禮,卻轉眼盯著柳依云。柳依云知他想給她難堪,卻不愿接著,只是微微欠身,道了聲:“拜見王上。”見元悠臉色微變,卻也無法,只是隨著那位鵝黃衣的女子入了坐。
“這不是王上近些日子才封的溫嬪么。”柳依云看向那位掛在元悠身上的女子,說的話仍是柔柔的,卻不難聽出其中譏諷。
鵝黃衣的女子聽聞,這才似恍然醒悟一般,連忙的起身行禮,“臣妾見過錦妃。”
柳依云冷笑一聲,“原也不怪妹妹,跟著王身邊怎么看的到我這樣的人,只是王女快進宮了,妹妹可要小心,這人怕是你怠慢不得的。”
“放肆!王女也是你能議論的!”元悠一把把酒鼎摔在桌上,“孤怎不知,錦妃什么時候長了這一副伶牙俐齒了,即知溫嬪是新封的,怎么就沒點寬宥之心,不過是忘了行禮,家宴而已,小事罷了,怎么這般計較!”
“走菜吧走菜吧。”元風見氣氛不對,招呼四周候著的侍女,大聲道。
柳依云直直地望向元悠,像是忽然忘了這個人的身份。她不知自己剛剛的一腔火氣從何處升起,只是莫名的覺得委屈,覺得非常非常的委屈,就像是整個世間都錯怪了她,哪怕她自己也知道她做的不對,但是別人說錯都可以,只有他不能。
他怎么能——
元悠不再看她,調轉頭去,摸摸溫嬪的發,為她斟了酒,溫嬪沖他道謝,沖他笑的如那屋外的萬里暖風,而柳依云呢,而她柳依云呢?曾經柳園中為討她歡喜而硬移植來的垂楊柳啊,都這樣在陌陌時光里安靜的緩慢的最后只剩下枯萎。
柳植土中,如何依云?
桌上菜品皆是帶些辛辣的,與云華偏甜的口味不同。沁空四圍皆是靠水的,表面看上去是天府之國的樣子,實則難以接地氣,生活其中的人容易引濕氣入體,久而即養成了以辛辣逼走寒氣的方法。是以菜品多用花椒入味。
柳依云只是拿起后端包銀入手微沉的箸,卻不知能吃什么。她生于星遲,文人騷客聚集,天地靈氣匯聚之地,衣食住行門門有講究,其中第一招便是食。
星遲吃食多精致,從點心到主食往往沾染文人氣質,有些是迂腐,有些卻是灑脫渾然,口味多清淡,符合君子之風。
從柳家破亡,到她輾轉流離但沁空,這么多年了,卻還是不能習慣這里的口味。
席上氣氛還算是融洽,君君臣臣,還都是面目上的好形象,話題之間,“星遲”二字出現頻繁,柳依云雖無心去聽,卻還是無意間就進了耳。
忽見元搖起身,手中端著本在他面前的盤,與柳依云面前的互換,“王兄好偏心,這道金面魚炙可是臣的心頭好,便拿這白玉豆腐與錦妃換換,不會怪罪吧。”說著便笑笑的坐下,低頭吃魚了。
元悠深深看了柳依云一眼,“王女即日將進宮,是當下第一件頭等大事,二弟三弟,很多事還得麻煩你們去張羅,孤不希望出現任何差子。”便起身端酒來敬。元風元搖連聲道不敢不敢。
柳依云聽了面上一笑,只伸箸去夾菜,豆腐嫩而不散,豆香沁人,只以鮮魚湯燉煮,工序簡單卻美味異常。
陌上少年時,你曾執手說帶我回家,光陰荏苒中,你也曾轉手將我另送往他。怨你只把我視為可牟利的物品,可如今也難得你記住我的口味,也難得你不在乎他怎么想,以前的你給的得罪,都盡數原諒。
柳依云看向元搖,心想。
昔我往矣,楊柳依依。今你來思,雨雪霏霏。
但求相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