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手段。”
見山坡底下陸辭做出以手抹脖的姿勢,王族侍衛便被從后面而至的屠刀斬殺殆盡,素衣背劍的女子立于山頭,輕聲說道。
執筆者閉目盤坐在樹下,頭頂煩惱絲盡去,膚色勝雪,嘴唇櫻紅,更顯得白出些詭異圣潔味道,腰間一管通體烏黑的筆,筆毫雪白,絲絲發出銀色光芒,識貨的人便會知,那是溪隱靈澗所獨有銀線姬鼠的皮毛。
傳說中銀線姬鼠有通靈定蹤的本事,但沒人能考證,只知捕捉極難,況溪隱靈澗不是尋常人能進,于是世所罕見。而其通身只背上一條線的銀白毛,若想湊成一片純凈的銀白,便如集腋成裘,很是難得。新王元悠上位時,溪隱靈澗獻出的便是一條純白無雜色的圍脖,甫一現世,就被譽為世間無價之寶。
“不殺?”他悠然開口,聲音柔軟醇厚,姿態莊嚴,卻問這么個煞氣的問題。
“王女既然已經尋到那不是很好?慈悲為懷啊,浮圖。”
被喚作浮圖的他在樹下微微一笑。“王女這樣高調的現身才最能成為各方勢力動蕩的根源,你若想看熱鬧直說便是。”
望著底下的一隊車馬慢慢走遠了,背劍女子才轉過身,“哎浮圖,這你都知道,可是還是不要說出口的好,我們畢竟還是要維持所謂穩定的呀。”
“呵,你和那花魁真像,婊子立牌坊。”一簇簇陽光斑駁破碎的灑在他身上,河圖雙目微睜,右手輕輕撫摸著腰間筆。
“你也就這身專騙人的皮囊了,內里怕是都腐爛了吧,無怪近日修為難近。”女子無所謂的撇撇嘴,像是早習慣了,“要多積口……”
沒待她說完,浮圖雙目遽然睜開,往云華的方向一瞥,神色凝重:“徵羽斂息!”背劍女子迅速的盤坐入定,沒有絲毫猶豫。
沉默嘩啦啦的劃過林間樹葉的縫隙,再靜靜的落到地面。四月春意濃,微風拂面,徵羽能清楚的聽見,從云華方向而來的人,輕踩落葉。
剛剛車隊經過的地方,一人正不慌不忙的走來,腳步之間似有獨特的韻律,看著不急卻行的極快,裙襦罩住腳,更像是飄而非行走。那女人手提一根碧綠竹杖,一條白蛇纏于其頂端,口銜一小巧紅泥酒壇。一襲紅衣,發散腰間,僅簡單的繞一個小髻,簪一根翡翠玉簪,一汪深綠嵌于其中,光線流轉間竟似嬌小游龍,宛如活物。
她抬頭往山坡上望一眼,便繼續前行,小壇中酒水擊壁發出微小沉悶的晃蕩聲,在徵羽耳邊發出,竟如驚雷,幸而漸行漸遠,漸漸消逝,她長舒一口氣。
雖知他們斂息之中絕不會被發現,但剛剛那人無心的一眼,在徵羽而言竟似貓被踩尾,驚出一身的冷汗。
“如何?”浮圖神色自然,只是右手緊緊攥筆,青色血脈條條清晰。
徵羽站起身來,拍拍衣裳,擦了擦手心的汗,“還是有一戰之力的。”說完露出一個少女般疑惑的表情,“你說我們倆聯手打她一個會不會太無恥?”
浮圖看著那女人遠去的方向,嘖嘖舌,“她一個?我們兩個要是真對上她,那就是兩頭野獸,有沒有贏面還另算呢。”
“蘇曼嘛,遲早會有一戰的吧,唉,這女人怎么越變越強。”
“溪隱靈澗那邊,白泠沒出過手不知深淺,楚玉蝶不足為懼,也就剩下她了,況且慕懷薇……”浮圖望向她,突然嘆氣:“情這一字,最成全人。”
“管那么許多!走吧,去星遲。”徵羽撇過頭,不去看他。
“真不管王女?”
“沁空那位的人情早還清了,誰樂意跟在他身后趟這渾水?況且他心機太深,不誠心,那就不跟他玩兒。”說話之間幾個跳躍已是到了另一個山坡頂上。
浮圖無奈起身,跟上。“星遲三大家正有動作,你也真會選地方。”
“看熱鬧么,當然是哪里熱鬧去哪里,況且星遲的羅浮春現下已釀成,正是待人品嘗的時節,怎能辜負這般美景美酒?”
“酒肉美色最腐人心。”浮圖跟在她身后,望著素衣后背紅劍的女子,輕輕笑笑,“但我不介意。”
寒水自碧,暮色漸起。日已半沉的時分,沈茗惜一行人走到了和豐鎮。靠近云華城的小鎮子,整整齊齊不說華貴至少不破落,家家戶戶炊煙已起,裊裊騰升出一片寧和。陸辭找的歇腳客棧挺精致的坐落在鎮子的東面,店家伙計都打扮的很利落,說話溫和,自有一片小地方的質樸味道。
“殿下,今夜就在這里宿下了,環境差些但好在干凈,還望不要怪罪。”陸辭立在車簾外,對著沈茗惜恭敬的說道。
弄月、逐星左右扶著沈茗惜下了馬車,沈茗惜看了一眼垂首立于車邊的陸辭,什么也沒說,慢慢的走進店里。
“殿下”陸辭突然叫住她,“可有什么想吃的?”
“勞煩御史大人,不過不必了。”沈茗惜繼續跟著引路的伙計往樓上走去,頭戴著白紗斗笠,影影綽綽間看不清表情,“弄月,你們也不用跟著了。”弄月和逐星都回頭看了看陸辭,見陸辭沒有表示,便止住腳步沒有再跟上。
夜色一點一點的侵蝕下來,華燈初上。沈茗惜摘下遮面的斗笠,靜靜坐在窗前,原本以為會想很多的,到了這個點卻什么也想不起來,仿佛原先的記憶都被一場大雪崩盡數掩埋,其中再沒有周樓越,沒有陸辭,甚至也沒有了自己。
“生即是苦。”在這樣一個無風無雨明月高懸的夜里,無依無靠的她突然明白娘以前一直念叨的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手中攥著的白玉絲絳起初是溫熱的如她體溫,最后也漸漸涼了。燭光映照下石榴紅的玉絳明艷艷的刺目,多像是嘲諷。并不求富貴榮華,只求一顆真心,真的這么難?若是真的,那便不求罷。
起風了。沈茗惜起身欲關窗。突現一碧綠竹杖頂住木窗,其上有一只白蛇仰頭對她吐信。沈茗惜一驚,向后退了幾步,就見一女子已是出現在屋內窗邊,在桌上放下一小巧酒壇,沖她一笑。
沈茗惜看向她,有種奇怪的熟悉感,像是熟知的香味。腦中堪堪只能想起“尤物”這二字。古人云:“尤物可移人”,講的是態。《詩》云“素以為洵兮”,美人本質,為白最難。而來人膚色卻不是如此,介于白黑之間,讓人一見不覺異樣,自然而然。舉手投足間一股子難以后天習成的韻味風骨,身姿挺拔卻不失裊娜,眉目不都是十分精致,拼到一起才覺驚艷。沈茗惜見她笑,便是女人也動心。
“陸大人的手腳可是真快,我剛趕到云華城,卻得知你已出城了,還好在這兒算是趕上了。”蘇曼毫不客氣的坐下,望著桌上的白玉,伸手取來把玩,“這玉絳編的俊,好巧得手。”
“你是?”沈茗惜見她沒有惡意,又見她面善,現下也不愿去驚動旁人,兀自鎮定了一下心神問道。
“王女現世,自然會有大把的人想瞻其風采,我不過是一湊熱鬧的人罷了。”蘇曼輕輕摸摸白蛇的頭,“上好的桑落酒,能飲一杯無?”
沈茗惜坐到她對面。
“好酒原應配好器,奈何如今沒這個條件,不如將就下。”沈茗惜見她手嫩指尖,腕上一圈沉香木珠,異香微散,混著酒液清澈甘冽,香味醇厚。陶制小茶碗,倒得全滿。“人生苦短,及時行樂,我先干為敬。”
蘇曼一仰頭,一碗酒已盡。沈茗惜無端端就笑出來,這人也有趣,初見面怎就如同相識多年的老友?卻也端起茶碗,只是輕抿了一小口便放下了。
無怪是能艷壓云華的花魁。蘇曼心想。肌膚白嫩已是難得,新月眉不修自媚,雙唇如點櫻,薄如刀削,眼中似有萬千世間歸為白雪,一片任命的寂無聲息。五官個個精致,擺于那張臉上不顯得突兀,反而更是相稱。她不得不感嘆,那是精致到一分一毫里去的,如同打磨了千萬年之久。除了唇像極了王上元悠,其余皆要更出挑些,不知她的生母是會是何等驚人之姿。
“咦——”蘇曼盯著沈茗惜的發間,忽然伸手,沈茗惜下意識地往后一躲卻沒躲過,一眨眼就見蘇曼已抽走她發髻上的銀簪,正放于手中觀看,沈茗惜還未回神,失了簪的黑發已全垂下,鋪了滿椅。
“這是老物什了,倒是難為有心人。”蘇曼一挑眉,“你身上的是霖芷香吧。”沈茗惜點點頭,細思之下才恍然回悟,無怪覺得她熟悉,原來是香味。她的身上也帶著霖芷香。
“你認識花止?”
“是她給你的?”蘇曼抬頭看她,沒回答反而是再問,“也難怪,歿曉的千面鬼不會放過這么好的機會。可是他們都算錯了,慕懷薇豈是給點餌料便上鉤的笨魚?!”說道最后一句,竟顯出些溫柔來。
沈茗惜訥訥無語。她并不笨,突然想起高瑾妗說的話“借花獻佛”,只能苦笑。
“為什么不掙扎呢?”
“嗯?”沈茗惜被問的莫名其妙。
“我說你啊,面對這么些烏七八槽的事情,怎么能不掙扎呢?”蘇曼再倒酒一杯,卻是放在那條白蛇的面前,獵物要是不掙扎,那狩獵還有什么意思。白蛇吐紅信,邪氣凌然。
“風吹浮萍,浮萍可沒有權利選擇不動啊。再說爭,又有什么可爭呢?有多少人想進帝宮而不得,我不想卻將以最高貴的姿態進去了;有多少人圖榮華富貴而不能,我不想卻也輕松得到了。這么看來,我該知足。”沈茗惜不明白為什么一下子對一個陌生人說了這么多話,也許是有酒壯膽吧,她端起茶碗,再喝一口。
“但愿你是境界高明,而非自欺欺人。”蘇曼執竹杖輕擊桌面,韻律奇特卻讓人心內平和。“我不殺你。”突然她輕輕說。
沈茗惜不知為何反而沒有錯愕。
“好戲應該才剛剛上臺,沒了你會無聊很多。”蘇曼舒展腰肢,打個呵欠。“門外的御史大人,偷聽可非君子所為啊。”
陸辭打開門走進來,面上帶笑,并無絲毫尷尬。“蘇曼坊主,好久不見。若見了云華城主再替我問好。”
蘇曼冷笑,“先把眼下的事解決了再說吧,至于慕懷薇,不急不急。”攜竹杖起身,仍是翻窗而去,速度極快,一陣風掀舞起沈茗惜無束的散發,若有若無的霖芷香絲絲入扣浸入骨髓,酒香四溢也不能掩蓋,她端起茶碗,將酒喝盡。
她早會飲酒。歿曉冰凍天地,只有烈酒才最能取暖。冬日太長太長近乎沒邊,最冷的時日里,和周樓越盤坐在床上,溫酒閑聊,可以相對一天。酒需性烈,不烈的不入喉,每喝必求醉,不醉的便無好夢。
“陸大人,這個玉絳是說好給你編的。”
陸辭單膝跪下。
“何必如此呢?”沈茗惜輕嘆一聲,走上前扶他起身,鄭重的放于他手中。
“茗惜,我……”
“我信你送我簪子是誠心是好意,我很是歡喜,也許你有你的其他算計,但那些都與我無關的,你不必再解釋,我不懂,有些事情,我永遠不會懂。”沈茗惜拿起酒壇,給茶碗里斟滿,面向陸辭,笑著問他“能飲一杯無?”
莫問前程,莫問歸期,莫問人心的縫隙間夾雜著幾多善幾多惡意,莫問生死,莫問因果,莫問那天蒼地老亙古永恒的為何不留一點余地。莫問今夕何夕,莫問酒誰與傾,身世浮沉如雨打萍,飲一杯,飲一杯無?
燭光盡滅,半夜里突下起雨,沈茗惜臥于床上卻沒合眼,聽著雨打屋檐,滴答滴答,還能眼睜睜看前緣全毀,只求束手待斃。
“我會保護你。”兩張面孔兩個聲音在遙遠的黑暗里模糊的重疊,一直不停的繞在她的耳畔,眼淚就這樣慢慢的流了出來,她抬手擦眼,一片濡濕,始才驚覺。
不用了。她聽見自己這樣回答,不用你們來保護了,你們給出承諾卻也必要收回相對應的利息,已無力承擔了,謝你們的心意,也信你們不是有口無心,只是這世道,無奈之人太多,不過是做出自己的選擇,不怪你們。
只是以后,沈茗惜閉上眼,還是靠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