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慶四年五月十三,王族婚禮在世間萬民的百般爭議之下如期舉行。沁空城中的河道里灑滿了鮮花瓣,所有居戶主人也依例在自家的房屋周圍綴滿大紅色的流蘇。
沈茗惜一早就被叫醒,沐浴更衣,冗長的梳妝。嫁衣她已不是第一次穿,然而尋常少女那種嬌羞、期盼,她卻是從未體驗過。
“主子真是好看,天下最美的王后也不過如此了。”
弄月這樣夸她。然而對著光潔的銅鏡,她卻只感覺到鏡中人的蒼老。自她來到沁空城,見到元悠也不過兩次,他的態度不是嘲諷便是冷淡,她對這個即將成為自己夫君的男人少之又少的那么一點了解都是通過旁人之口得來的。
喝了逐星遞來的茶,不同尋常的苦澀迅速蔓延到四肢百骸,簡直催人淚下。宮中歲月催人老。大抵是因為寂寞無聊,對時間也就格外在意,那一點點的流逝也就格外清晰。
瀟泠殿中裝飾了大紅色的綢花,映照著沈茗惜紅艷艷的妝容,的確是美得驚心。弄月逐星這些平日里喜歡素凈的侍女也都一同換上了大紅色的禮服,臉上掛著的笑容里甚至摻上了一絲真切。
“王上最喜歡大紅色了。”弄月將沈茗惜頭上最后一縷頭發挽起,再用紅珊瑚的珠花固定,聲音里自然而然地帶著一些喜氣,不只是被這灼熱的氣氛感染,還是發自內心,覺得自家主子只要著一襲紅裝,便能贏得陛下歡心。
沈茗惜勉強一笑,陛下愛紅色,自有大把的妃嬪宮女穿著紅衣來討他喜歡,但說到底,一人一顆心,心只系一人,他身居萬人之上,恐怕連這僅有的一顆心,也是不愿為外人參透,更不愿給人的。
“溫嬪娘娘到!”
門外小太監高聲通報,隨即便有一個紅衣女人款款進門來。她穿著的衣服料子極軟,隨著動作柔柔擺動,她也如同這衣料一樣盈盈可人,身量纖巧,長相柔婉,看起來應是星遲女子了。
“王后安康。”溫嬪淺笑著施了一禮,臉上是純良無害的表情。
沈茗惜本來奇怪,她入宮以來也不只是出于什么原因,其他妃嬪從沒有過來瀟泠殿過,她想要么是元悠下了命令,要么是這宮里頭的女人真是冷漠至此,連面上的客套都不愿做,不過她也樂得清靜。
這個溫嬪是頭一個來的,又選在這大婚的日子,很難不去猜測她的用意,然而這一副溫良模樣,實在是叫人討厭不起來的。
“快請起,禮還未成,‘王后’二字可不敢當。”沈茗惜叫了逐星看座倒茶,逐星竟然干脆準備了一大壺茶和一些點心放在桌上。
“禮成不成,也就在今日了。姐姐入宮這么久,實在是礙著一些事情才一直沒來探望,姐姐莫怪。”溫嬪坐下,端起茶杯淺淺的抿一口,仍是謙和的笑著。
沈茗惜心中了然,宮中原來也是應該有一些成俗的規矩的,上頭的決定晾著她,或是供著她,這些妃嬪們縱然是滿心好奇,或是想要親近,那都要抑制住,只是不能來與她說話。
溫嬪示意隨身的侍女拿出一方錦盒,向沈茗惜福道:“臣妾恭賀王后了,宮中用度有限,也只能拿得出這樣的薄禮,還望姐姐笑納。”
沈茗惜稍稍沉默了一會兒,勉強自己笑出來,才點頭道:“那就謝謝妹妹了。”隨后示意弄月收下,倉促間想著是不是該拿出一點回禮來,逐星已經在里屋找了一對九成新的碧璽耳墜放在錦盒中遞出來。
溫嬪又在瀟泠殿坐了一刻,她雖然看起來溫和甚至有些瑟縮,實際上卻能稱得上健談,饒是與沈茗惜第一次見,也能聊得好不冷場。
好在這一副相談甚歡的假象沒有持續多久,溫嬪便主動起身告辭,只說:“今日大喜,姐姐忙著吧,來日方長,往后再聚。”
沈茗惜想到以后若是每天都要和那些女人來這么一出,日子倒是不會無聊,但恐怕是要勞心而死了。見溫嬪離去,原本繃直的背有些松懈下來。“逐星,你備這么多茶點做什么?沒人吃又要壞掉。”
弄月嘆了口氣:“主子,您以為這就完了么?宮里頭誰都知道,這脾氣最好的溫嬪從來都是個探路的,她既然來了,后頭可歇不了了!”
沈茗惜皺起眉頭,心里頭的傷痛感竟然一下子被這種情況打消了不少,只覺得煩躁,逐星已經是不聲不響地到后頭去準備更多份回禮了。
果不其然,緊接著晏嬪、凝嬪、萱嬪、昀嬪紛紛攜著不太貴重但都顯出精心的賀禮前來,德妃、瑜妃來的遲,卻是一道出現的。
待到快要正午,唯獨還有一個錦妃沒有出現。沈茗惜先前便知道這個錦妃是極其受寵的,即便是個目中無人的也能夠想到,這會兒快要到吉時了人還沒有出現,恐怕也是不會來了。
“主子,您剛聞到了嗎?那個萱嬪啊,聽說原來是北大陸邊境一個種香草的,進了宮里也舍不下她那些花花草草,自己辟了一小塊園子種著。她身上總是帶著一股子很好聞的味道,這新鮮香草就是和那些香料不一樣!”弄月一邊說著一邊捧著成堆的錦盒往里屋走,俯下身去聞一聞萱嬪帶來的賀禮,卻聞不出里面是不是也裝了香草。
逐星看著她便笑,“這晏嬪當真是跟傳得一樣,那么鬧騰,說話好像不用過腦子一般就從嘴里蹦出來了。不過,這錦妃怎么沒來?”
弄月神秘地眨眨眼睛,小聲說道:“我剛剛聽德妃身邊的摘葉說了一件天大的事,你猜怎么著?這錦妃不知怎么惹惱了王上,被遣到畫寒宮去了!”
“什么?”逐星大驚失色,頃刻又回過神來,見弄月和沈茗惜都驚訝地看著她,才支支吾吾地補充道,“太奇怪了!她一直那么受寵。”
弄月向來心思單純,也不疑有他,接口便說道:“是啊,以往陛下事事都寵著她,這一次卻不知道怎么了,聽說去東來殿求了好幾次,陛下都不愿意見她,后來干脆就下了旨,叫她搬到畫寒宮去了!”
沈茗惜雖然不清楚宮里頭的一些具體情況,但也能猜到這畫寒宮大約就是冷宮了,她本以為這個錦妃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沒想到處境竟然如此凄慘。好在她本也沒有指望靠著恩寵來過往后的日子,因此倒也沒有什么悲從中來的心思,只嚴肅地說道:“好了,不要議論別人,沒規矩。”
弄月聽了便吐吐舌頭,不再說了。
倒是逐星聽完后面上有些郁色,自己告了聲退就回瀟泠殿側邊的房間去了。
弄月也沒有多在意,反正逐星平時話也不多,沈茗惜心里卻奇怪,看逐星這表現,顯然是對這件事極為在意的,然而她和弄月都是直接從侍從府撥下來的,以前應當也沒有伺候過別人,那她這般又是為何?
既然上了心,沈茗惜隨后就跟著去了。瀟泠殿右側是上膳房,左側是太監宮女的居所,弄月和逐星是殿里的大宮女,平時各自占了獨自的一小間,沈茗惜想著她們兩個都不該會是有見不得人的事瞞著自己的,于是沒敲門便進去了。
逐星本來正坐在梳妝鏡前頭拿著一樣東西在看,乍一聽到推門聲,嚇得一哆嗦,立刻把東西藏到了抽屜里。
沈茗惜心想壞了,逐星這樣表現像是有了私情不可告人,她們平日里接觸不到男子,難道竟是跟太監?她在晏海華庭的時候也曾聽下流恩客說過這樣的事,然而放在眼前卻有些難以接受了。
“逐星,你藏了什么東西?”
逐星神色閃躲,一時間連一句辯解的話都沒有說得出來。
沈茗惜見她這個樣子,不得已步步逼上前去,繞過她阻攔的身體,伸手拉開了抽屜——竟然是自己那一夜在和豐鎮丟失的簪子!
“你……”
“主子饒命!”逐星慌忙跪下求饒,趕過來找人的弄月看到這一幕愣在了門口。
沈茗惜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這簪子一出現,立刻勾起了無數過往的畫面,它靜靜躺在抽屜中,閃耀著樸實而不失精致的光華,卻不知轉手之間,它已帶走那么多居心叵測的刻意討好和絕然平靜的放下。
“你先說說,這是怎么回事?”
逐星咬咬牙:“這根簪子,是奴婢在和豐鎮的那間客棧里撿的,主子當時說丟了就算了……奴婢一時貪心,撿到之后就沒說。”
弄月叱道:“逐星你怎么能這樣!”但到底是自家姐妹,也是不忍心,罵過之后立刻跪下來替她向沈茗惜求情,“主子,逐星她向來守規矩,這一次也是鬼迷了心竅,往后定是再也不敢的,您就饒了她這一回吧!”
逐星也忙哭道:“奴婢再也不敢了。”
沈茗惜心里隱約覺得事情不是這么簡單,這根簪子說是天工坊出來的,尋常人不識貨肯定只當做是不值錢的銀簪,自己初見它時不也是不屑一顧嗎?況且逐星在宮里接觸不到外面,即便撿了這銀簪又有什么用呢?但是看她們兩個跪在地上戰戰兢兢的樣子,也實在不忍心,不好再追問,只道:“起來吧,一根簪子而已,你喜歡便給你就是。”
聽她確實沒有生氣,逐星才慌忙謝了恩,兩人剛起身,就聽到外頭有太監高聲道:“吉時到!請殿下動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