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白嫩嫩的小籠湯包，在桌上冒著裊裊熱氣，潤澤飽滿，皮嬌肉厚。手指輕輕一觸，包內的湯汁一晃一晃，宛如胖娃娃肥嘟嘟的小臉，鼓來鼓去，噴薄欲發。我迫不及待低下頭，張嘴就是一口，就像是放了一塊火炭入嘴中，燙得直咂嘴。“痛。”我猛地一睜雙眸，捂住嘴唇，坐起身來，這才發現外面天已經亮了。東邊飄著瑰麗的朝霞，空氣中彌漫著輕紗似的薄霧，百鳥爭鳴，百花齊放。從里望去，整個院落富麗堂皇，雍容華貴，花團錦簇，玲瓏剔透。溪水在正中匯合流通前往御花園，一白石板道路橫跨兩側可通對岸。自從幽冥王朝歸來，已經連續幾日沒有見到炎薄，只將我安置在這不俗的殿內，沒有宮人伺候，沒有人來煩我，落得無盡逍遙自在。我起身下床，長長伸了個懶腰，打了一個哈欠，聞到房屋內淡淡的檀木香氣。殿門忽然被撞開，一個女子猛沖進來，身穿月牙白色的宮裝，眉目寡淡，五官平庸，她緊張得不停喘氣，汗水從頭上滑落，一滴滴像是停不下來，我想了又想，實在想不起之前曾經認識她。“這邊。”我聽到外面還有男子的呼喝聲，伴隨腳步聲嘈雜，踩踏著青石磚，明顯朝這邊而來。“求求你。”女子上前一下跪倒在我面前，雙眸流露出明顯的哀求之意，她雙手緊握住我的手，像是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握得我一陣生疼：“不要被他們發現我在這里。”

“方才就看到人跑到里邊去了。”外方男子的呼喝聲響起，聽上去有四五個人之多。女子猛地抬起頭，一臉的惶然，她的臉憋紅像是煮熟的螃蟹，不自禁咬緊了牙關，忽然間放開我的手，跑到殿內的大木柜前，一下拉開柜門，藏身進去，她本就身軀嬌小，木柜很容易就將她包容其中，她關上柜門，眼眸定定看著我，直到消失在柜門之后。那種眼神，令人想起落入陷阱之中的小獸，見到人來時雖然紋絲不動，卻又若有所思，遠方落日的余暉照射在它臉上，濕漉漉眼眸中不由自主流露出的那種待人宰割的悲哀與無奈。“開門，開門。”忽如其來響起的敲門聲，大有要將殿門敲垮掉的架勢。我匆匆應了一聲，自己也拿不定自己到底打什么主意，雙手握住門栓，深吸一口氣，再一把拉開。陽光極其燦爛，傾斜而下，宋明軒就這樣毫無預料地，撞入我的眼中。他穿著一身帶有暗紋的制服，手停在半空，本是聲若巨雷，卻瞬間鴉雀無聲，他本勢如奔馬，見到我的那一霎那，陡然像是黃蝴蝶沒入菜花從中，再無聲息。一樹血櫻滿枝，奇花弄色紅成一片，一如當晚在地牢內的血腥，當時宋明軒雖然狼狽痛苦到極致，仍然橫波入鬢，轉盼流光。無數次我都想過回來花語王朝，遇到宋明軒的情景，我總以為會見到一個胡須滿面，憔悴潦倒的宋明軒，我甚至在進京城的路上，一直掀開帷帳，想象宋明軒在一堆乞丐群中，餓虎撲食，爭奪半碗剩飯，蹲在路邊用手送飯的情形。無論如何，我都沒想到過會見到這樣一個宋明軒，如同當年在山寨與八寶善安鎮那般神采飛揚，俊眼秀眉，呲牙咧嘴之間，有如獠牙鋒利的餓狼，一張嘴就有要噴出火焰的逼人架勢。“宋總管？”后方有侍衛上前來，小心翼翼地問道。宋明軒眉目一聳，這才回過神來：“你怎么在這里？”

“你又為何在這里？”我有一肚子的話想問，他何時又變成了這群人的總管？“宮中出了逃犯。”宋明軒高高昂起頭，囂張之氣是止不住地流淌：“方才有人見到她來這邊。”

“沒人。”我揮了揮手，就要關門，不知為何，我本能性覺得宋明軒欺凌弱小，那個女子定然無辜。“你讓我進去搜搜？”宋明軒眼光朝向我后方，打量著偌大的殿宇。“不準進。”我雙手插在門的兩邊，一副耍潑的架勢，雖不及杜太后，嚇唬宋明軒也該是綽綽有余了。“喂？”宋明軒伸手指向上方，神秘兮兮地說道：“你看上面。”我居然真聽信他的話，就傻乎乎地抬頭一看，只感覺腰上一癢，雙手一松，宋明軒就帶同身后四五個人闖入大殿，踩在光潔的石磚上。“宋明軒？”我氣得不行，他還當真是一點都沒變。“到處搜。”宋明軒一揮手，有模有樣做出一種當官的派頭：“人肯定在里面。”

“你憑什么搜我住的地方？”我氣極問道，殿內的梨花椅被他們碰倒，發出嘭地一聲響，砸在地上。“想知道嗎？”宋明軒彎嘴一笑，朝我勾了勾手指。他那副神態，一看就沒安好心，我才不會這么輕易上當，搖了搖頭，走到窗邊。沒想到宋明軒自己走了過來，順著我的視線朝外看去：“外面有什么好看的？”“要你管？”不知為何，盡管我明知宋明軒很慘，可他仍這幅樣子，渾然無事，何況當初是他出賣我的，我實在對他輕言細語不起來。宋明軒順著我站的地方，轉頭一望，一條筆直的線條，直接看到了那方大木柜。“人該不會在里面吧？”宋明軒回頭看我一眼，竟然能猜中我的心思：“要不你無緣無故站在窗前做什么？”

“你干什么？”我看宋明軒就要走上前去，急忙一把拖住他：“那里面沒人。”

宋明軒伸出兩個指頭，在我耳邊一撓，他的衣袖揮舞間，帶有那股熟悉的青草香氣，我只怕人家碰我的耳朵了，一碰我就止不住地笑，他這樣一碰，我一抖，手一松，他就迫不及待大踏步走了上去。“完了。”我氣得狠狠跺了一腳，無奈站在原地。宋明軒走到木柜前，回頭得意看我一眼，雙手拉開柜門，眼眸只在一閃之間，他雙臂一伸，竟然徑直將柜門又按了回去。我見他猛地回轉身，手在心口上撫了幾下，一副被嚇到的神情。“宋總管？”有侍衛按刀，走上前來：“還剩里面沒搜，要不你看？”

“快，快去那邊看看。”宋明軒急忙一手推著那名侍衛往前走，唯恐他發現什么似的：“說不定人躲到花園里面去了。”我見他們推推攘攘，揉了揉眼睛，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宋明軒又不是眼瞎，木柜里面這么大一個活人他會看不到？沒想到忽然那方木柜居然自己前后動了起來，內里發出一聲尖叫，木柜嘭一聲響動，砸在地上，柜門一開，一只灰色老鼠吱吱亂叫跑了出來，隨后那個宮女打扮的女子，也順勢滾在地毯上，嚇得臉色煞白。“原來你在這里。”兩名侍衛上前，一左一右將那名女子架起來。“放開我，放開我。”那名女子氣得滿臉通紅，拼命掙扎：“我死也不嫁給太監，我爹娘生我養我，不是讓我來絕后的。”

“放肆。”一名侍衛走上前，不由分說扇了她一巴掌：“豈容你信口開河，隨意侮辱宋總管？”

“我呸。”那名女子一臉的厭惡，看上去也不是好性子的人：“誰不知道他這個總管是怎么來的？”“我看看。”宋明軒一臉散漫，抱著手臂走上前去，雙指抬起女子的下巴，將她的頭偏向左邊，又偏向右邊，如同在菜市場選豬頭一般，最后咧了咧嘴：“也就這樣而已。”

“宋總管？”他身旁那名侍衛討好地說道，生怕宋明軒不喜歡一般：“雖然不是國色天香，可是畢竟是葉秋的妹妹。”

“無恥。”那名女子聞言，兩只眼睛瞪得銅鈴般大，五官猙獰擠成一團。“帶回去。”宋明軒揮了揮手，又嘿嘿笑了兩聲：“待到今晚一過名分一定，看你還敢不敢這樣囂張？”

“宋明軒。”我見他隨著一行人快要走出殿外，急忙追上前去，女子被幾個男人架住，一路拼命的又踢又咬，繡鞋在地上踹起陣陣塵土，像是一只張牙舞爪的小狐貍。“千萬別想歪。”宋明軒見我直愣愣望向前方，連聲說道：“今晚只是我納妾，不是娶妻。”

“什么？”我還以為自己聽錯，宋明軒這么一說，我心里的話倒是轉來轉去，不好意思說出來。“怎么？”宋明軒忽然一彎腰，頭就湊在我面前：“太監之身，就不能娶親嗎，自古就有宮女太監對食，何況現在我是侍衛總管，日后定然是三妻四妾，你難道以為我活下來就是清心寡欲，和尚般過日子嗎？”“可是？”我努力想在宋明軒臉上看出一丁點異樣的神情，發生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一點傷心都沒有。“今晚來觀禮。”宋明軒一手按在我肩膀上，一副跟我生死之交的模樣：“一場兄妹，你不來我就不理你了。”

他本是趾高氣昂，說到這幾句話時，聲音陡然低下去，帶有幾分哀怨，就好像琵琶弦曲忽然低了一個調調，陡然又高上去一般。夜色如同打翻的墨硯，濃墨重彩在天幕渲染開來，無端讓人覺得心中憋悶。宮中御前侍衛統一歸屬禁軍管轄，禁軍府之旁便是花萼樓，四處粉墻環護，綠柳周垂。院中甬路相銜，山石點綴，薔薇滿架，大株的梨花兼著芭蕉，灌入墻內。我步入院中，宋明軒一身便服，一頭烏黑茂密的頭發被金冠高高挽起，一雙劍眉下一對漂亮的眼睛，充滿了醉意。“來。”宋明軒舉著酒杯，步伐搖搖晃晃：“我們今晚不醉不歸。”

“宋總管。”幾名侍衛見狀，急忙起身拉他，一人奪過他手中的酒杯：“今晚夠了，新娘子還等著呢。”

“等著又怎樣？”宋明軒唯恐別人聽不見一般，大喝起來：“嫁給我就是我的人，我想打就打，想罵就罵，想冷落就冷落，她還敢說半個不字？”宋明軒腳下一個趔趄，眼看就要栽倒在地，一眾侍衛急忙扶住他：“宋總管。”“你來了？”宋明軒一眼看到我，咧開嘴露出他那種熟悉的笑容。我一看他這樣子就知道沒好事，心中直后悔自己到底來看什么熱鬧，剛想轉身，宋明軒從后面追來，一把拽住我的頭發：“來。”

“干什么？”我還沒反應過來，宋明軒就一手摟住我的脖頸，將酒杯湊到我面前。我頭一往后縮，宋明軒的酒杯拼命往前松，辛辣的美酒流過咽喉，我忍不住嗆得咳嗽起來。“再來。”宋明軒滿嘴酒氣，在我耳邊低語道。“你放開。”我被他摟住脖頸，在他懷中拼命掙扎。“今日我成親，你敢不給我面子？”宋明軒痞氣畢現，又有些含糊不清的說道。“我跟你又沒什么關系，我給你什么面子？”我一腳踩在宋明軒的腳下，他往后一縮，我余怒為消，還想再踩，宋明軒又往后一退。“來啊，來啊。”宋明軒陡然像是高興起來，逗弄猴子一般朝我吆喝：“踩不到我，踩不到我。”

“你站住。”我一時間什么都忘記了，只想將宋明軒抓住出氣。我急急忙忙走上前，左右腳不知為何就交纏在一起，我再往前面一步，整個人就不由自主撲倒向前。宋明軒在前面剛伸出一只手，我就已經跌落入一個軟軟的懷抱，抬頭一看，一個侍衛打扮的男子，膚色白皙，五官分明，因為他的皮膚極白，所以眉目看上去分外鮮明，肌膚上隱隱有光澤流動，像是我夢里內外俱佳的灌湯小籠包一般，他順手一拉，我便直起身來，他面色不驚，看向宋明軒，淡淡道：“該回去新房了。”

“葉秋？”宋明軒手中拿著酒杯，搖搖晃晃走上前來：“你什么時候回來的，我還以為你趕不及回來喝我這杯喜酒了。”那個叫葉秋的侍衛，從宋明軒手中接過酒杯，一飲而盡，將酒杯倒在手心，仍舊是那種沉穩的調調：“該回去看我妹妹了。”“妹妹？”我心中一驚，竟然有大哥，甘心自己的妹妹，嫁給身軀不全之人？

“好。”宋明軒看著葉秋，嘴角露出含糊不清的笑容：“你跟我賭三局，三局兩勝，贏了我就回去。”

“宋總管。”宋明軒與那個葉秋還未再出聲，后方一大幫侍衛就爭先恐后圍上來，七嘴八舌如長舌婦般規勸：“算了，算了，時辰也不早了。”

“關你們屁事。”宋明軒往后一推，腳踩在袍卦上，重重摔在地上。“宋總管，宋總管。”那些侍衛紛紛上前，將宋明軒扶起，倒讓我想起當初秦家那些七大姑八大姨，為討好我爺爺，從進門開始就一路嚷嚷開來，戲份做足，前呼后擁，轉來轉去的模樣。“你就讓你妹妹嫁給這樣的人？”我轉向葉秋，極其不解地問道。“宋明軒是個好人。”葉秋淡淡說道，雙眸低沉：“他不會虧待我妹妹的。”

他的左邊臉頰有一顆黑痣，但不明顯，襯托在他白皙的臉上，愈發覺得他斯斯文文，更像是個滿腹經綸的書生。“好。”宋明軒終于從地上爬起來，大吼一聲，心意終于峰回路轉：“我回去。”

眾人正松了一口氣，宋明軒忽然又抬手指向我，明顯就是故意的：“但我要她送我回去。”

“我？”我忍不住倒退一步，他又想耍什么花樣？“勞煩您，送他回房。”葉秋轉向我，極為有禮貌地說道，他方才伸手扶我一把，現下對我這樣恭敬，讓我都不好意思起來。“送去后院你就走，你怕啊？”宋明軒不知死活地在那里大聲嚷嚷，完全當這皇宮是他家一般。“誰怕你？”我被他這么一激，頓時鬧起來：“送你回去就送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