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炎薄轉身離開,我立馬一溜煙地跑出大殿,去找宋明軒,被人知道他是同謀,不知會不會將他五馬分尸,若是如此,還是通知宋明軒讓他早走早好。“宋明軒,宋明軒。”我不斷地敲門,門一開,卻是葉云站在眼前,手中還拿著刺繡,見我心急火燎,不解問道:“什么事啊?”
“出大事了。”我抹一把額頭上的汗,急急忙忙道:“宋明軒人去哪里了?”
“他一大早就出宮辦事了。”葉云見我的模樣,不明所以:“我也不知道啊。”“
“唉。”我見問葉云也問不出究竟,拔腳就往宮門的方向跑去。炎薄許我令牌,從不限制我的自由,讓我可以隨意進出宮中,又恐宮人多嘴煩心,只是每日命人定時送上飯菜熱水,干凈衣衫,他這樣不露痕跡地心思,讓人實在周身不舒坦,我總覺得自己是他供在神臺上的神牌,點心鮮果,香煙繚繞,每日唯恐怠慢。明明就是轉身就陰冷無常的人,在我面前,他卻很多時候都是溫文儒雅,細膩體貼,似清淡的蘭花,芳香淡雅,器宇軒昂,臨風搖曳。一開始只覺得誠惶誠恐,細品之下卻覺得光彩溫婉,那種淡淡的微笑,漸漸不帶一絲做作狡詐,從容的步伐,更能看出他鐵蹄四踏的見多識廣,我還沒有想到他除了會打仗,竟然學識淵博,手拾萬卷書,縱橫豪致,給人滿懷激情的感覺,他就好似張揚的向日葵,熱力澎湃,洋溢不休,與驕陽共舞。我待在他身邊,卻始終看不清楚自己的心,總覺得朦朦朧朧,說不清楚自己對他到底是何感覺。大街上人流如織,車馬粼粼,官員騎著馬,前呼后擁,在人從中穿過,女子則坐著小轎,轎旁跟著規規矩矩的丫鬟,紛紛擾擾,熙熙攘攘之間,有人挑擔,有人駕車,有人使船,有人在城門口樓旁,憑欄悠閑地看水,形形色色的各種人物,卻是到處都看不到宋明軒,不找他的時候他到處都是,找他的時候,他卻半天都不冒泡。城門口貼著不少衙門發放的官文,上面揮出的男子個個蒙面,眼眸卻各有不同,下方的獎賞極為豐厚,好事的百姓圍在一起議論紛紛,我覺得有些像是當晚那個刺客的裝束,停住腳步,想看個究竟。這一看不打緊,下方的銀兩我懷疑自己看錯,仔細一看,居然當真是上千兩白銀。“臭乞丐,臭乞丐。”一群人追打著一個衣衫襤褸,頭發蓬亂的人出酒樓。那個乞丐的褲子殘缺到膝蓋,小腿上滿是傷痕,青紫不一,更像是被藤條鞭打的痕跡,酒樓老板一臉氣憤:“你再敢來,我就找人打斷你的腿。”“滾。”后面跟著的幾人作勢要打,那個乞丐急忙從地上爬起來,卻左腿受傷,身軀直不起來,他一手捂住腿,一邊不停地往前挪動,像是老翁一般蹣跚,酒樓的人見他離去,一揮手:“沒事了,沒事了,看什么看?”看熱鬧的人見沒有再打下去,失望一轟而散,那個乞丐走過我身邊,一雙塵土包裹的腳,能數清楚一根根的骨頭,一股怪味刺鼻而入,我往后一退,他抬眼看我,眉目震得人心中一閃。我看著他有些面熟,注意到他的右手,手上滿是皺紋和老繭,宛如落在森林之中的老麻栗樹皮,他看到我,卻是瞪大了眼眸,顯然像是認識我一般,明顯一驚,耳朵肥厚寬大像是張開的蒲扇,而他的面上滿是污垢,幾欲辨認不清,我再仔細一看,認出他就是之前那個宋明軒救出皇宮,而之后又被炎薄挑斷手筋的刺客。“你?”我遲疑抬起手,他卻像避如瘟疫一般,猛地向前沖去。“喂。”我不知道他到底是何人,發生何事,急忙拔腳追上前去,他跑在前方,踉踉蹌蹌,猛地抓起一個白菜攤上的竹匾,朝我揮動砸來,十幾株白菜從天而降,落在我眼前,最后一個大大的竹匾落在我頭上,我被砸了好幾下,急忙伸手將竹匾拿下來,大街上卻再無他半點身影。“搞什么?”我也不明白他為何要躲我,沿路急忙追尋著而去。“臭乞丐,臭乞丐。”我拐過兩條街,聽到后巷的呼聲,定睛一看,竟然幾個人又在追著他打罵。那個刺客腿受了傷,手又不能動,只能委屈縮成一團,護住自己的頭與腹部,打他的老嫗雖然身材肥矮,卻氣勢洶洶,大有巾幗不讓須眉之勢,三寸金蓮不住地往他身上招呼,身旁的幾個男子也是一臉鄙夷,不住地打:“叫你天天來偷酒喝。”“住手。”我一聲大喝,急忙追進后巷。“你來做什么?”老嫗一轉過身,竟然額頭上已經打出了汗水:“關你什么事?”“不管因為什么事情,你們拿了銀兩,趕快走。”我懶得理她,只知道有錢能使鬼推磨,這句話在哪里都能行得通。果然幾人一看我手中沉甸甸的元寶,都氣焰頓時如同澆了水一般,消失無蹤,佝僂著身軀,連連賠笑,老嫗將元寶放在口中一咬,更是眉開眼笑,像是唯恐我反悔一般,帶著幾人急忙離去。“叫你不要走你偏要走。”我沒好氣蹲下身,滿滿都是抱怨的口氣:“跑得比我快還不是被人打?”
“你不要過來。”那名刺客粗啞著嗓子,往后退了幾步。“你們來皇宮做什么,宋明軒是你什么人?”我朝他問道,巴不得他能告訴我所有的真相。他本是趴在地上,忽然竄起身,沿著后巷堆積的雜物,幾步越過墻頭,縱身翻了過去。我沒想到他被人打得半死,居然為了避開我,有如此決心,待我爬到墻頭,見他已經一瘸一拐一路跑去,一邊跑,一邊跑還回頭看我,那種眼神像當我是洪水猛獸,避之不及。我見此情形,覺得自己多半追上去,他也會繼續跑,還是就此作罷。我在大街上東逛西逛,賭坊**全都繞了幾個圈,始終沒看見宋明軒的身影,也不知他是飛天還是遁地去了。“臭豆腐,臭豆腐。”街邊小販不住地叫賣,聲聲作響。金黃色的豆腐在油鍋中,嘩啦啦作響,我想起以前在八寶善安鎮,爺爺會選用上好的黃豆,制成的豆腐放入干冬筍,干冬菇,豆鼓的鹵水中浸透,直到我與他幾天之后去看,豆腐表面生出白灰,顏色變灰,臭氣撲鼻時,爺爺便將其取出,放入油鍋之內,慢慢煎炸,那種灰色一直會變得很黑很黑,豆腐在鍋中像是十月懷胎一般,慢慢膨脹,濃香誘人。到時爺爺便會將其撈出,澆上辣椒,香油,一吃芳香松脆,外焦里干,八寶善安鎮的人都會尋味而至,宋明軒在一眾小孩中,往往跑在最前面,笑得張牙舞爪,那時他的娘親已經過身,他卻沒有絲毫感受到世態炎涼一般,眉宇間悸跳的熱情,純真蕩漾,總給人一種亦正亦邪的感覺,當時我就想,即使是太陽落下來了,他被砸死了,也一樣都會照笑不誤。我剛走到豆腐攤滿前,背后響起一陣馬蹄聲,一個黑影在油鍋上投射出長長的影像,搶在我前面開口:“老板,給我來十塊。”我聽得聲音有些耳熟,回頭一看,真是踏破鐵鞋無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黑馬上正是那個瘟神宋明軒,一身白衣,似寒冬臘月的梅花,凌霜傲雪,孤然綻放,縱然世事崎嶇,人生坎坷蹉跎,亦是一身凜然正氣,挺立天地,他一見到我,明顯吃了一驚,好像我才是真正的瘟神一般,我一把勒住馬韁繩,拉住他那匹與他同氣連枝的黑馬:“不準走。”
“你都在這里,我去哪里啊?”宋明軒哭笑不得,坐在馬上面沒有下來。“我找你半天了。”我氣得瞪向宋明軒,止不住地埋怨他關鍵時刻沒有人影:“你一整日去上吊去了嗎?”
“別在這里吵。”宋明軒翻身下馬,動手拉我:“我們去僻靜處談。”
“誰跟你去僻靜處,你想做什么?”我甩開宋明軒,更加大聲:“你這樣鬼鬼祟祟做什么,你是不是做了什么虧心事?”
“我哪日沒有做虧心事?”宋明軒哭喪著一張臉,不知他今日哪來這么好的脾氣。“這是什么?”我一眼看見,宋明軒的馬背上,竟然還敢掛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包袱。“喂,不要。”宋明軒見我撲上前,急忙拉住我,眼神中全然是規勸之意:“這東西可千萬碰不得。”“什么東西?”他愈加是這樣說,我愈加是懷疑。“你要什么我都答應。”宋明軒一副息事寧人的表情,連連擺手:“你就別在這里鬧了。”
“那好。”我點點頭,表示同意:“回宮。”宋明軒似乎是松了一口氣,他剛一轉身,我一把將馬背上的包袱奪過,迫不及待打開:“我看你偷藏的什么東西?”
包袱里面滲出血絲,我一打開,宋明軒急忙按過來,將包袱外面重新束起,幾乎是牙齒縫中迸出的聲響:“都叫你別看了。”“這?”我舌頭有些打不直,剛才莫非是我看錯?“宋總管。”一群侍衛巡邏至此,見我們兩人,停住腳步,見我們搭在一起的手,頗有幾分調笑之意:“放著家中**不顧,這么快就有新歡了?”“哈哈。”宋明軒笑得無比勉強,手卻不曾放開。“宋總管打哪里來,要去哪里啊?”那人仍然是沒覺察出異常,追著問道。“這不是秦家大小姐嗎?”他身后居然有侍衛也將我認了出來。“回宮。”
“喝酒。”我與宋明軒兩個聲音發出來,兩個人似乎都無比緊張,對看一眼,宋明軒一把攬過我的肩頭:“回宮喝酒。”“這是什么東西啊?”那個侍衛與我好奇心同樣強烈,打量著手中的包袱。他這一彎腰,其余人都看過來,侍衛邊看邊問:“怎么還有紅色的東西?”“沒什么,沒什么。”宋明軒心虛將包袱擋在身后:“看什么看?”“宋總管有好東西千萬別吝惜嘛。”侍衛繞著頭,左看右看:“前幾日你與哥們幾個打賭要找血奶酒,你是不是偷偷找來了,想給哥們幾個驚喜?”“什么?”其余幾個侍衛頓時圍上來:“就是傳說中雪豹的奶與人的血混合釀成的美酒嗎?”他們一擁而上,急不可耐,我被擠開幾步,宋明軒忽然就將東西朝我扔來:“接住。”東西沉甸甸往手中一放,宛如千斤重,那群人急紅了眼,又朝我奔來,我想也不想,將包袱往空中一扔,一個回轉身,飛腳一踢,那個包袱在空中劃過一道曲線,伴隨著宋民軒絕望的表情,落入前方府邸的院落。“在那邊。”那名侍衛一揮手,生怕宋明軒搶在他前方:“快去。”“真是被你氣死了。”宋明軒瞪我一眼,趕忙追去,我唯恐出事,也跟在他后面。“開門,開門。”那群侍衛噼里啪啦砸在門上,不住地呼喝。其中一人更是倒退幾步,運足中氣:“全部都讓開,讓我來。”他大喝一聲,猛地跑上前,一只腳舉高,正要踹向木門,木門忽然打開,侍衛的左腳直接被握在一人手中,那人手中一抖,侍衛倒退兩步,跌倒在地,疼得連聲直喚。“葉秋?”我倒是沒想到葉秋居然住在這里,他居然在城內還有大宅。“你們做什么?”葉秋淡淡地掃了那群人一眼,不怒自威:“還不快滾?”“是,是。”他們也都認出葉秋,知道是御前的人,得罪不起,忙帶著那個受傷的侍衛,屁滾尿流地離開。“葉秋。”我剛想上前,葉秋卻揮手止住我:“此處是我家老宅,我素來不喜人打擾,秦姑娘止步。”
“可是東西落進去了。”我看宋明軒一眼,剛才那東西若我沒有猜錯,可不是鬧著玩的。宋明軒卻是眼珠一轉,咧嘴一笑:“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東西,我們走。”“喂?”我見葉秋置若罔聞,竟然走入門內,一手將門毫不留情地關上。宋明軒一手攬住我的脖頸,就往前拖:“走。”
“你別碰我。”我使勁想推開他,心中驚疑不定:“那分明就是個人頭。”
“什么人頭?”宋明軒倒是像吃了一驚,手指著我:“你別亂說,到時被人聽見,便要誣告我殺人之罪。”“你休想騙我。”我其實自己也拿不定主意,慢吞吞說道:“那明明就是個人頭。”“什么人頭,是藤球。”宋明軒笑得死皮賴臉,糾正我說的話。“你騙我。”我使勁回想,我的感覺不會出錯,那東西在手中,恍惚之間,有耳朵,有鼻子,有眼睛,絕對不會是豬頭。“藤球。”宋明軒堅持道,念得朗朗上口。“人頭。”
“藤球。”“人頭。”一路爭執而去,我一回頭,發現自己離葉秋的府邸已經很遠了。遠遠望去,整個京城明凈秀麗,如在畫中,傍晚時分,霞光普照,遠處晴空山色,一覽無余,兩條護城河相互輝映,宛如明鏡,鳳凰橋與濟川橋猶如彩虹橫跨河水,水上人家升起縷縷炊煙,一株株金黃的橘樹便掩映在這薄煙之中,深碧的花樹染上濃重的暮色,我與宋明軒的身影倒影在流離的河水之中,與各種影像混為一團,帶出一片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