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煊煜王
那一天是煊煜歷三年九月初六,一個秋高氣爽的好天氣。
紫薇郡新修建的皇宮看起來瑰麗堂皇,群臣側立的朝元寶殿則更是莊嚴肅穆。
凌玥跪在光潔而冰冷的大理石地板上,仰望寶座之上威嚴華貴的煊煜王。那個十年前身穿帶有無數補丁的破爛衣服、頭也不回跑出家門的哥哥,現在身披一件珠光寶氣的錦繡黃袍、滿臉溫和親切的微笑,是那樣英俊瀟灑、那樣風度翩翩,就像是傳說中的天神一般。她偷眼望望身邊一樣跪伏在哥哥腳下的父母,他們臉上有抑制不住的激動和化解不開的拘謹,恍然如在夢中。
十年前,她六歲,睜著懵懂的眼睛絲毫不解哥哥的決絕和父母的絕望;如今她已經是亭亭玉立的少女,面對久別的哥哥派來迎接她的華麗車隊和謙恭仆人,她已經懂得矜持和冷靜,而他,也已不復少年身。
但凌玥很快便拋去了自衛般的矜持和冷靜,將少女的熱情盡情釋放開來,因為她已經置身于一個完全屬于自己的夢幻世界。
這里是哥哥特意為她安排的公主府,寬敞明亮的房間里有一張碩大的圓形臥床,上面鋪著雪花般潔白的被褥,周圍籠罩著粉紅色的輕紗帷幔。她跳上床,感覺自己深深的陷了下去,那種溫暖和柔軟是她從來都沒有經歷過的。她不再想自己曾經睡過的堅硬的門板、骯臟的地面,甚至冰涼的巖石,她只想靜靜的享受這一刻的愜意和滿足。她覺得自己的身體好像不是壓在某張床上,而是已經飛走,漂浮在無盡的虛空中,一切都不再重要,她那連日來緊張疲憊的心終于得到了真正的休息。躺了許久,她終于坐起來,這個時候,她不能任由困意席卷自己,因為她的好奇心戰勝了一切,她的不安全感始終在發出一種警告:快把這個夢幻世界里的一切都好好體驗一遍,不然,這個夢,可能很快就醒了。
凌玥在隔壁的衣帽間里看到了一屋子的漂亮衣服,五彩繽紛,材質上乘,款式各異。她一件一件換到身上,最后累極了也舍不得放手。她看著鏡子里或高貴端莊、或俏皮可愛、或清新質樸、或雅致秀麗的百變少女,忍不住在心里面偷偷贊嘆鏡中人的美麗。不記得多少年了,她只覺得從記事起,就習慣了縮在貧民窟的門口,穿著自己破爛的補丁衣服,向門外衣著鮮亮得體的女孩子投以羨慕的眼光。沒有人知道,她那超出于自己年齡的矜持,不是因為成熟自信,而是因為自慚形穢的自卑心理。她從沒覺得自己笑起來美麗,所以不愛與人談笑;她從沒覺得自己撒嬌可愛,所以不喜歡撅嘴耍賴。她習慣了被忽視,習慣了用矜持把自己的自尊牢牢包裹起來,仿佛這樣就能夠保護自己。直到今天,直到這一刻,她終于解脫了。
穿著最后試的那件繡滿七彩蝴蝶的裙子,她走進比她住過的所有屋子加起來還大的游戲房。在那里等待她的,是比她還高的抱抱熊和正合適抱在懷里的流氓兔,還有嵌滿整整一面檣的巨型魚缸和里面紅紅藍藍的漂亮小魚。她以前從來不理解為什么女孩子都喜歡懷里面抱個玩具熊,她甚至會覺得她們對那些漂亮玩偶的癡迷是十足的做作。但是現在她終于理解了,當她抱著那個有著金黃色長發、胖嘟嘟臉蛋的布娃娃靠在沙發上睡著的時候,她所擁有的,不再是臆斷和揣測,而是真實的感覺,那種感覺是什么?是安全感、是被需要、是有所依靠,是覺得在這個世界的某一部分空間里,自己是一個公主。
現在,她真的成了公主。一夜之間,貧民窟里平凡的小女孩兒變成了這個偉大國度里高貴無雙的凌玥公主。
仿佛一切苦難都已過去,炮火、饑餓、恐懼、孤獨都漸漸從記憶中遠去,她和在這個偉大國度里一路行來時遇到的那些感恩戴德的民眾一樣,從此過上了衣食無憂、自由自在的快樂生活。
而這一切,都仰仗于那個不再熟悉的哥哥,那個高高在上的煊煜王。
他有著世界上最英俊的臉,最迷人的笑容,最會傳情達意的眼睛和最善解人意的心。
煊煜歷三年十月初十,辰時,煊煜王賀壽大典開始。
一批又一批的臣民朝元寶殿上起起伏伏,跪下、仰望、祝福、起身,煊煜王用無比的耐心和安詳的微笑迎接著這一切。但是,只望了一眼,他就知道他的凌玥公主現在已經無聊到了極點,于是他揮了揮手,讓前來賀壽的臣民暫時等在一邊,隨后瀟灑起身,邁著穩健的步子,像神話中的王子一般走到凌玥面前,溫柔拉起她的手,帶她走到朝元寶殿前偌大的荷花池邊,嘴里輕輕吐露幾個神秘的句子,池子里原本緊緊閉合的花骨朵便漸次開出了一大片一大片的粉紅蓮花,沾著露水的花瓣嬌艷欲滴。好美,凌玥驚呆了,她癡癡的望著這碧葉紅花鋪就的世界,一時想不到任何言語來表達心中的驚喜。
煊煜王微笑著,口中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嘯,天空中便應聲出現了幾只展翅飛翔的天鵝,它們成雙結對,停落在蓮花池寬闊的水面上,逐水嬉戲,引頸低翔;幾十只翩翩起舞的彩蝶也悄悄來到,盈盈點點圍繞在凌玥公主的身側。整個世界就這樣被鳥語花香、秀蝶青葉點綴著,凌玥醉了,她綻放著自己最甜美的笑容,向身邊微笑望著自己的哥哥表達最由衷的愛戴和感激。
但是一剎那間,她疑惑了。為什么?自己心里明明很崇拜和敬仰這位傳奇的君王,明明很感激和愛戴這位對她寵愛有加的親生哥哥,可為什么在近距離與他眼睛對視的時候,卻清晰地感覺到一種森然冷意,那是什么眼神?淡漠的、冷眼旁觀的、藐視的、讓人不安的……“天啊?我在想什么?”凌玥公主狼狽的收回她的目光,她覺得自己不配與這個目光對視,或者更準確的說,她那愉悅、快樂的心情在遇到這兩道神秘而陰森的目光時,就像是蹦蹦跳跳的氣球撞到了冰冷的巖石尖棱,“啪”的破碎了,尸骨無存?!霸趺磿@樣?怎么會這樣?”她此刻心里的震驚超越了以往任何時候,全身冰冷如墜地獄。
直到一條手臂溫柔摟住她瑟瑟發抖的肩,直到那個溫和磁性的聲音響起在耳邊,她的周身才仿佛一下子感到人世間的溫暖,那是她的哥哥,在關切的喚她:“凌玥,凌玥,你怎么了?累了嗎?”
這聲音是那么讓人安心,她忽然想要哭,忍不住將低垂著的頭再次抬起來,鼓起勇氣迎上哥哥的目光:是的,哥哥是關心和愛護自己的,他的表情、他的眼神,都親切的不容置疑。但為什么?為什么?那種森然冷意又再次襲上心頭呢?說不出的不安讓她的心忽然疼了起來,她的眼圈濕潤了,只好再次低下了頭。
“凌玥她一定是高興的,”旁邊緊張惶恐的母親拉過凌玥冰涼的手,看著一臉焦急的煊煜王,說:“這孩子沒見過大場面,一下子高興過頭了吧?”
煊煜王點頭,向母親溫和的囑咐了幾句。在仆人們的簇擁下,凌玥公主被送回她夢幻般華貴舒適的公主府休息。
煊煜王目送著凌玥公主離開,忽然間心頭悵然,他濃密的雙眉稍微皺了一下,隨即放松,快步走回朝元寶殿上自己的寶座。
巳時過后,朝賀大禮終于行完,伴隨壽宴開場,熱鬧的歌舞和雜技戲法輪番上場,朝元寶殿上上下下一片與民同賀、其樂融融的氣氛。
節目確實很好,煊煜王很高興,他派人去公主府請回凌玥公主,讓她一定要來看看,她會喜歡的。
下一個節目是戲法表演,扛著道具砍刀走上臺的是一個五大三粗的中年漢子。漢子有一張紅紅的臉膛,此時赤裸著上身,露出一身結實的肌肉和黝黑的皮膚。他搬了一塊兒巨大的磨刀石,就著旁邊桌上的一個大海碗喝了口酒,又將酒用力噴在磨刀石上,裝模作樣的磨起刀來。磨了幾下,那盛著酒的大碗忽然自己離了桌子,飄到漢子嘴邊,偎著一臉驚呆的漢子張開的大嘴,咕嘟嘟倒下去幾口酒,然后又自己離了漢子唇邊,向桌子飄去。漢子做出夸張的表情,扔掉砍刀,用雙手去搶那神奇的碗,可這時離奇的事情又發生了——那本來被扔落在地的砍刀忽然自己在磨刀石上“霍霍”的磨礪起來。正當人們驚得目瞪口呆之時,漢子回過神來看見砍刀的動作,嚇得手一松,大碗“啪”的摔碎一地;漢子又被大碗破碎的聲音嚇到,踉蹌幾步,竟然結結實實坐到了道具砍刀立起的刀刃上面。人們“啊”的發出一聲驚呼,漢子卻又被嚇了一跳似的跳起來,拍拍屁股,向大家憨厚的一笑。人們長出了一口氣,隨即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煊煜王沒有笑,也沒有看這滑稽漢子,而是一直饒有興趣的看著那神奇的碗和自由摩擦的刀。
紅臉漢子擦擦汗,繼續為大家表演刀法。看起來他在這套路上下了不少功夫,一招一式如行云流水,倒是很具有觀賞性,但是與之前的戲法相比,卻顯得毫無創意。正當大家看的索然無味之時,忽然不知道從哪兒拋來一把飛刀,這飛刀是真的會“飛”的刀,沒有任何人把持和控制,竟然上下翻飛,與紅臉漢子手中的砍刀見招拆招,人們看得連連叫好、喝彩聲此起彼伏。
然而就在一瞬間,那飛刀忽然凌空飛起,調轉方向,刀鋒直指寶座上的煊煜王。紅臉漢子立即從道具砍刀上揭下一層膜,一把光華四溢的寶刀在正午的陽光下立即釋放出耀眼的光芒。紅臉漢子隨即身形一縱躍入殿內,轉眼間已將殿內兩側的衛兵砍倒大半。
就在殿前的民眾還沒反應過來是怎么回事的時候,煊煜王身后一直寸步不離的侍衛冷霜已經拔出自己的青龍寶劍挑開了向煊煜王迎面刺過來的飛刀。“有刺客!”隨著一聲大喝,煊煜王駕前十二個久經沙場、劍法精絕的一等劍士立刻圍上來護駕,他們手中各自持劍,形成一道人墻,水桶般將煊煜王保護的密不透風。
適才朝元寶殿上瞠目結舌的民眾此時嘩然一片,紛紛閃避躲藏或向大殿外奔跑,在心里面,除了逃生的愿望之外,他們還為這樣的和平年代里還有人敢在皇城逞兇感到驚訝,為他們所深深愛戴的煊煜王而擔心。
但是此時,煊煜王臉上的表情卻一如既往的沉靜淡然,甚至嘴角還帶著那縷神秘而迷人的微笑。他就這樣端坐在寶座上,看著他費盡心力培養的頂級高手為自己拼命,仿佛置身事外。
剛才凌空而來的飛刀一擊未中,竟鬼使神差般尋找一切空隙試圖突破十二劍士的封鎖,刺中煊煜王。十二劍士盡管各個都是頂級高手,但面對這樣挑不走、削不破的神奇利器,卻是如臨大敵、無計可施。
與此同時,紅臉漢子已經消滅了殿上蜂擁而上的衛兵,這些衛兵雖然不能與十二劍士相提并論,但論武功也均屬上乘,就這樣被紅臉漢子一一砍倒,并非因為紅臉漢子的刀法有多厲害,而是因為這個人竟然有一身刀槍不入的絕技,所有鋒利的兵器無論從哪個位置砍到、扎到或者挑到漢子的身體,都像遇到銅墻鐵壁般鏗然受挫,紅臉漢子獰笑著,就像是神兵天將面對一群毫無抵抗能力的血肉凡人,轉眼就已掃清障礙,直逼寶座。
對于煊煜王而言,形勢已經極端危急——一邊是神出鬼沒、見縫就鉆的飛刀,一邊是越戰越勇、沒有絲毫破綻可尋的鋼鐵漢子,十二劍士轉眼間就已經有三人受傷倒在了血泊之中,原本密不透風的保護網此時已經開始露出空門。
煊煜王眼中迅速閃過一道不易被人察覺的凌厲寒光,他忽然伸展雙臂,從胸腔往外發出一陣急促的“嗞嗞”聲,然后雙臂環抱,右臂袍袖再次一揮,一枚鋒利的袖鏢從寬大的袍袖中直掠而出,向大殿之側長得枝繁葉茂的一顆大樹上射去?!鞍 钡囊宦暭夂綦S即響起,一個沉重的身體立刻從枝葉之間墜落塵埃,原來這棵大樹上竟然隱藏著一個灰衣道人,而此時煊煜王的袖鏢已然深深刺入他的胸膛。灰衣道人胸口鮮血如注,仰面倒在朝元寶殿前冰冷的臺階上,一動不動。
幾乎就在同時,煊煜王座前剛才那來勢洶洶、神出鬼沒的小飛刀瞬間失控,“鏘”的一聲掉落在地上,再無聲息。一直在頑強抵抗的九大劍士看到飛刀已歿,士氣大震,集中精力對付眼前的紅臉漢子。紅臉漢子則表現的更為瘋狂,手中砍刀已經毫無章法,刀刀直取昂然站立在寶座之前的煊煜王。
而與此同時,一群奇特的衛兵已經悄然加入戰局,它們就是剛才被煊煜王召喚而來的蜂蝶鶯燕。這些纖小的生物從荷花池邊蜂擁而至,直撲紅臉漢子的雙眼、雙耳和鼻子,轉眼之間就把漢子的頭顱包了起來,漢子忙亂的試圖拂去這些討厭的生物,可是這并非易事。冷霜等劍士抓住這機會,抖開搜魂天羅網,將紅臉漢子牢牢困在網中。
形勢對于刺客而言,可謂急轉而下。紅臉漢子怒吼著在網中亂轉,終于被九大劍士連拖帶拽拖到了荷花池邊。紅臉漢子辨不清方向,一頭栽了下去,溺水而亡。
就在大殿上的民眾長長松了口氣,以為災難已然過去的時候,殿門處忽然又傳出一片驚呼:“凌玥公主!”是剛剛從公主府趕回來的凌玥公主出事了!
煊煜王臉色一變,大步流星走出殿門,看到凌玥公主正被脅迫般倒退著向殿外疾行。她的腳尖幾乎離地,似是被什么強行拖拽著,但是身后卻又看不到任何人;她的雙手在嘴上用力掰著什么東西,嘴里發不出聲音,可是卻看不出有誰捂住了她的嘴。
這場面極其怪異,人們都驚詫不已,連一向淡定的煊煜王都忍不住大聲喝道:“放開我的公主?!?/p>
一個似乎從遙遠長空發過來的聲音響起在每個人的耳邊,誰也說不清它是從那個方向傳過來的,它就像是四面八方一起涌過來的,卻又似虛無縹緲般感覺不到一絲真實的痕跡。不過這聲音竟是那樣清晰而真切,甚至于讓耳膜都有些震動:“那就用你來換?!?/p>
煊煜王毫不猶豫的說:“好,你放開她,有什么話,跟我說?!?/p>
那個聲音朗然一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這次地點由我定?!?/p>
煊煜王問道:“哪里,你說?!?/p>
那個聲音說道:“今夜子時,天王廟內,獨自來見。否則,就和你的公主永別吧?!?/p>
煊煜王答道:“一言為定!膽敢傷害公主一根汗毛,你一定會后悔。”
那個聲音再沒有響起,凌玥公主也從人們的視野里消失了。
死傷者已然被搬出大殿,民眾有秩序的各自退去,侍衛們忙著清洗殿內外的血跡。
偏殿內,煊煜王正聽著他的首席大臣于國爾匯報關于今天刺客的背景。
于國爾的額頭上已經滲出汗珠,斟酌著每一個字,小心翼翼的說著:“異人族,第一次集體出現是270年前的康王統治時期,康王嚴厲鎮壓各類懷有特殊技能的奇人異士,導致這些人團結起來,成立了這樣一個組織,組織里的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具有一些特異功能。異人族從成立之初,就設立了五大長老之職,由族內能力最強的奇人擔任。后經族人互相通婚,繁衍出的后代具有了更加奇特的能力,據說鼎盛時期,曾控制了前朝的半壁江山。剛才操控飛刀的道士應是傀儡戲傳承一脈,那刀槍不入的漢子應是鐵身一族,至于變戲法弄玄虛、劫走公主的人,如果屬下推斷不錯,應出自異人族最強的隱身族一支。目前能查到的就是這么多了?!?/p>
煊煜王點點頭:“你辛苦了,回去休息吧。”
于國爾看著面無表情的煊煜王,忽然跪倒在地,顫抖著聲音說:“臣無能,沒有事先察知這些反賊的陰謀,致使陛下受驚,請陛下處罰?!?/p>
煊煜王擺擺手:“知道有錯就好,以后引以為戒吧?!?/p>
于國爾禁不住老淚縱橫:“多謝陛下,臣若再有疏忽,甘愿承受任何責罰。”
煊煜王嘆口氣:“朕自登基以來,一向重獎勵輕懲處,看來以后也要改一改了?!?/p>
于國爾的身子禁不住又顫抖起來,說道:“臣……臣這就帶人去天王廟解救公主。”
煊煜王搖搖頭,說:“這個事情,我自己解決,你們就先別管了。別忘了我吩咐你的事,那才是大事,明白嗎?”
于國爾連忙點頭:“是,是,臣正加緊著手此事,請陛下放心?!?/p>
煊煜王揮揮袍袖,說:“去吧?!?/p>
于國爾唯唯而出,煊煜王低下頭思考良久。再抬起來時,眼中射出兩道肅殺而凌厲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