慘烈無助的夢、大片腥紅的血、沸沸揚(yáng)揚(yáng)的喊殺聲、利刃劃過脖頸的冰涼感,一幕幕出現(xiàn)在凌玥的腦海里。但是凌玥感覺自己仿佛已經(jīng)置身事外,正穿過這些紛紛擾擾,向無盡的虛空飄蕩過去。四周是一樣飄蕩的靈魂,他們都安靜有序的向著一個方向飄去,那個方向仿佛有一座橋,橋邊站著一個慈眉善目的蒼老婦人,顫巍巍捧著一碗湯,讓經(jīng)過的靈魂都喝下去。
是了,自己已經(jīng)死了。凌玥知道,喝下那碗孟婆湯后,今世所有紛雜的回憶就會消失了。好吧,就這樣完結(jié)吧。凌玥只覺得自己的思維變的很慢很慢,她本能的不去回想過去,也不再窺望未來,這就是死亡的感覺嗎?
然而有什么開始不對了,前面的路走不過去了。是什么聲音?好吵,好亂。黃泉路上也不得安靜嗎?有人在哭喊冤屈,有人在呼號呵斥。紛紛攘攘,如是人間。凌玥想要問、想要看,卻張不開嘴巴,也睜不開眼睛,只覺得自己毫無力氣,被人流裹挾著,掉轉(zhuǎn)了方向,向別的地方飛去。怎么,亡魂可以不走黃泉路的嗎?凌玥感覺好累,她不愿意思考,就這樣隨遇而安吧。
不,不要撞我!不,別碰我!凌玥的心在吶喊,卻沒有聲音發(fā)出來。她用盡力氣睜開眼睛,這是怎么回事?那些蒼白虛無、但是凌厲兇惡的面孔擁擠在自己周圍,他們帶著惡意向自己席卷而來,他們要把自己吞噬!她記得其中的一些面孔,是在樹林里襲擊過自己的異人,他們的亡魂要向自己復(fù)仇嗎?真是笑話,連死了也不愿意放下仇恨嗎?凌玥無聲的冷笑著,她在默默的說:“你們來吧,來吧!死都死了,我倒真想看看,你們還能把我怎樣?”
然而,很快,她就感覺到了痛苦。沒有了形體,怎么會感覺到痛苦呢?可她真的感受到了。是惡心,當(dāng)那些獰笑的面孔貼近自己時;是窒息,當(dāng)那些兇蠻的手扼住自己的頸時。凌玥明白了,是的,我是死了,不可能再死一次,但是卻仍有殘存的感覺和意識,這些足以讓自己痛苦,讓那些要復(fù)仇的冤魂滿意。她憤怒了,她欲哭無淚,她用虛無的手腳亂揮亂打,但是毫無意義,她已經(jīng)是刀俎上的魚肉,毫無抵抗能力。
然而就在她心里面流著淚打算放棄徒勞的努力、任由那些亡魂欺凌之時,一陣深沉而哀傷的簫聲輕輕響起,仿佛來自遙遠(yuǎn)的天邊一樣飄渺,卻又似響起在每個人的心上一樣深刻。那么熟悉的簫聲,她是聽過的,不僅僅是天王廟里真實(shí)的那一次,而且是多次在夢中反復(fù)出現(xiàn)的旋律。她的心,漸漸平靜下來,而那些糾纏在她身側(cè)的亡魂,竟然也一點(diǎn)點(diǎn)放開了她,悄然離去了。
那簫聲,那奇怪的簫聲,怎么好像是在和自己說話呢?它在說什么?是的,是的,真的有人用充滿了魅惑的語氣在輕聲低語。
感覺中,有人抱住了自己搖搖晃晃、不斷下沉的身體;感覺中,在這個人的懷里,世界不再冰冷無靠,而是溫暖踏實(shí)的;感覺中,她看到了那個長發(fā)飄飛、雙目緊閉的神秘的黑衣人;感覺中,他在撫著自己的頭發(fā)讓自己的心潮變得平靜無瀾。
“我認(rèn)識你。”凌玥忍不住說,沒有意識到,自己居然又能夠和人交談了。
“天王廟外,你我見過面。”
“不,”凌玥仔細(xì)看著近在眼前的黑衣人,斬釘截鐵的說道:“十年前,你救了我,你被那些小流氓打破了頭。我記得,是你,就是你!”
黑衣人問道:“舊事很重要嗎?”
凌玥輕輕觸摸著黑衣人那緊閉的眼睛,說道:“很重要。你的眼睛,是不是那次……”
“和你無關(guān),我一直都是一個無福之人。”黑衣人輕聲嘆息。
“為什么這么說呢?”
“我注定看不到人間的光明和色彩,而只能看到黑暗和冤屈。”
“果然是因?yàn)槲摇!绷璜h嘆道,感覺到心里有說不出的痛,一遍遍說著:“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很抱歉。”
黑衣人搖搖頭:“這不怪你,也不怪那些迷途中的人,只能怪我那時力量太弱。”
凌玥接著問道:“你為什么又一次救了我呢?”
“因?yàn)椋悴粦?yīng)該承擔(dān)罪責(zé)。也因?yàn)椋切┰┗瓴粦?yīng)該就此沉淪。”
凌玥問:“為什么你現(xiàn)在力量變得這么強(qiáng)?那些亡魂為什么會聽你的呢?”
黑衣人道:“因?yàn)椋艺业搅俗约旱牧α恐矗渤扇诉@些孤獨(dú)的亡魂。除了我之外,沒有人能夠理解他們。他們心底的冤屈和憤怒,讓他們不愿意選擇忘記,所以地獄不會收留他們。他們已經(jīng)失去了賴以存活的形體,因此不能再回到人世,因此只能以虛無的形式飄蕩在三界之外。但是他們不應(yīng)該被孤立和忘卻,更不應(yīng)該因?yàn)樵箲嵍^續(xù)自毀之路。”
凌玥問:“你能夠讓他們聽命于你是嗎?”
黑衣人緩緩說道:“我本無意烽煙,奈何不得平靜。”
凌玥像是想起了什么:“你也是異人族的人嗎?”
黑衣人答道:“有人希望我是,但我選擇不是。”
凌玥不解的問:“為什么呢?”
黑衣人說:“道不同不足與謀。”
凌玥接著問道:“異人族走的是什么道?你走的又是什么道啊?”
黑衣人說:“別人的道會有別人的理,我沒有走過,不敢評論。我走這條路,是因?yàn)槲铱催^了太多因?yàn)闄?quán)力爭斗而導(dǎo)致的人間慘劇,我知道人在死了以后所悟到的、所遺憾的和所執(zhí)著的。這里面,排在最末的才是權(quán)力。這些冤魂之所以圍繞在我的身邊不肯安息,他們所追求的,也是我所執(zhí)著的。”
凌玥問:“是什么?告訴我,你追求的是什么?”
霎那間,凌玥仿佛出現(xiàn)了一種錯覺,感覺黑衣人那緊閉的眼睛似乎睜開了。他好像是在直視著自己,眼神那樣坦白而清澈:“你會看到的。”
凌玥的眼睛像是被電到了,她覺得眼前忽然白茫茫一片,有什么在晃得她睜不開眼睛。等她試著看清楚的時候,發(fā)現(xiàn)自己看到的,竟然是陽光!而把自己緊緊抱在懷里的,不是黑衣人,而是一臉驚喜的母親。
凌玥看到自己躺在公主府舒適的大床上,父親母親都如釋重負(fù)般望著自己。她一下子覺得自己疲憊極了,軟軟的靠在媽媽的懷抱里,問道:“媽媽,我剛才,不是死了嗎?”
媽媽流著淚說道:“孩子,你是受了很重的傷,我們都以為……不過你哥哥說他能救你,你真的就活過來了。”
凌玥問:“哥哥呢?哥哥怎么救得我?”
媽媽搖搖頭,說:“你哥哥一向有辦法,我們也不知道。”
父親接著說:“百里林一役,我軍死傷慘重,民眾痛不欲生,我朝東征計(jì)劃遭遇了這樣的變故,你哥哥回朝去想辦法了。”
凌玥閉上眼睛在腦海里想了半晌,復(fù)又睜開眼睛:“父親,我剛才又看到了那個黑衣人,在天王廟救我們的那個人。好多亡魂要欺負(fù)我,是他救了我。”
父親默默聽著凌玥講述著自己的奇遇,等她說完,答道:“別胡思亂想了,你只是受了驚嚇,做了一個可怕的夢而已。”
“不,不是夢。”心心閉上眼睛,對自己說:“是他,是他。”往事如煙,消散又聚攏,在她腦海中勾勒出幼時的模樣。
凌玥記得,哥哥走了之后的日子,非常的難過。
原本習(xí)慣了回頭笑的時候有人回應(yīng),習(xí)慣了哭泣的時候有人守護(hù),可是習(xí)慣,漸漸變成了父親沉重的咳嗽和無助的嘆息,變成了母親嚶嚶的哭泣和紅腫的雙眼。父親一病不起,母親通宵達(dá)旦做女紅,換回錢給父親買藥,給全家人買糧食。本就貧寒的家愈發(fā)變得窘迫不堪,常常是吃了上頓沒有下頓,滿屋的愁云慘淡。
年僅六歲的凌玥深深沉浸在了孤獨(dú)和自卑的生活當(dāng)中,以前盡管拮據(jù)她的肚子也沒有在別人面前咕咕叫個不停,盡管身著補(bǔ)丁衣服也一定是干凈整潔的,如今這一切完全改變。凌玥還無法定義痛苦的概念,但是她本能的拒絕這種感覺,她開始和野孩子一樣四處游蕩、惹是生非,她開始了人生中的第一個叛逆期。
父母的訓(xùn)斥和鄰人的指點(diǎn)讓她覺得有存在感,弱小的孩子跟在她屁股后面顛兒讓她有了權(quán)威感,她帶著他們?nèi)ズ蛣e的孩子打架,去欺負(fù)村子破廟里躲躲閃閃的小和尚。在又一次帶著自己的“隊(duì)伍”把廟里的菜地劫掠一空之后,她被那個叫“了心”的大和尚關(guān)進(jìn)了柴房。在那間黑乎乎的柴房里,她瞪圓眼睛、握緊小拳頭,發(fā)誓要向那表面看起來慈祥和藹、內(nèi)心卻如此無情的了心和尚報(bào)仇。她費(fèi)盡力氣爬到射進(jìn)陽光來的小小窗口,從那里向外望出去。她不知道,這個瞬間就像一幅美麗的圖畫,從此定格在了她的生命中。
就是在那里,她聽到了心大師在給小和尚們講經(jīng),微言大義的禪語、質(zhì)樸深刻的講解,就像是那縷射進(jìn)昏暗柴房的陽光,射進(jìn)了凌玥幼小而敏感的心窗。她趴在那里聽了兩個時辰,直到滿面愁容的母親跟著了心大師進(jìn)來,要把她領(lǐng)走。她乖乖的握住母親的手,聽她不住的向了心大師道歉,靜靜的看了心和尚臉上那祥和淡然的光芒。第一次,凌玥烏黑的眸子里露出了與年齡不符的篤定和深沉。
原本無憂無慮的小女孩仿佛一夜之間長大了,她不再輕易哭泣,也不再頑皮胡鬧。她變得很懂事,小小年紀(jì)就學(xué)會了女紅綉活兒,常常和媽媽一起熬夜趕工,做出來的東西和大人做的一樣精致;她也變得很勤奮,把父親早些年考學(xué)時讀的書都翻出來,閑的時候就窩在角落里一本一本的讀。“窮當(dāng)益工,勿失風(fēng)雅”“卑知高危,晦曉明靄”這些美妙的句子就像是久旱后的甘霖,將凌玥因孤獨(dú)自卑而日漸枯萎的心靈重新澆灌的飽滿而豐盛。但是看到小凌玥突然之間的轉(zhuǎn)變,父親母親一開始都很擔(dān)心。他們開始頻頻勸導(dǎo)凌玥出去玩兒,凌玥便聽話的出去,但不再是去招惹是非,而是悄悄來到破廟墻外,聽了心大師講經(jīng)。父母看看到凌玥的性情愈加出落得沉靜溫和,而不是孤僻壓抑,才放下心來,也逐漸在這個人見人夸的孩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但是不久后,一次災(zāi)難爆發(fā)了。凌玥之前得罪過的一個孩子頭兒找來了鄰村的大孩子,他們在通往破廟的小路上攔住凌玥,意欲不軌。那天沒有雨,但是天空陰沉灰暗,凌玥被這些真正的“壞人”嚇哭了,第一次感覺到了徹骨的寒冷和恐懼。就在千鈞一發(fā)之際,一個小和尚沖了過來,那些“壞人”的拳頭便雨點(diǎn)似的向小和尚打過去,凌玥看到鮮血從他的頭上流淌出來,她大聲哭喊,終于引來了村子里的人。“壞人”被趕跑了,失魂落魄的凌玥也被送回了家,不久后,父母便帶著凌玥遠(yuǎn)遠(yuǎn)地離開了這個村子。
而那個因?yàn)榫人淮虻男『蜕校瑒t成了凌玥小小的心中第一個刻骨銘心的影子。
這一夜,凌玥公主又進(jìn)入了那個神秘而無法解釋的夢境:沉沉的黑氣升騰在每個角落,她想叫卻叫不出來,清越的簫聲響起在天際,凌玥站在黑衣人身后,輕輕為他挽起散亂的長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