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荒野,萬籟俱寂。
一個人踉踉蹌蹌的跑著,間或被腳下的枯藤纏繞或是被頑石絆倒,卻來不及休息,繼續他疲憊而匆忙的奔逃。他不時向身后望去,沒有人影。四周有隱隱約約的聲音在鋪天蓋地的向他的耳膜壓過來:“好啦,休息一下吧。你累了,偉大的主人。”但與此同時,另一個聲音又在心底提醒他說:“不要停,快跑!快跑!那些人要殺了你,他們要殺了你!”那個驚恐的聲音使他疲憊的神經一次次繃緊,他慌亂的跑著,腳步越來越凌亂、越來越沉重,終于,再也聽不見那個聲音了的他跌倒在了地上,身子立刻像散開的麻袋一般,攤了一地。枯草、野藤,甚至飄零的落葉都開始籠罩著他,安撫著他,這種軟綿綿的快感,讓他再也不愿意掙脫。
完全不需要意識的,他閉上了眼睛。三天了,這是三天來他第一次進入靜止狀態,饑餓、疲憊,這樣的折磨已經把他這三天填的滿滿的,不留一點空隙。可是如今,在他的眼睛閉上的瞬間,三天前那更加痛苦而慘烈的回憶便冒著火焰般竄到了他的眼底,是紅色的血、驚恐的臉、還有那些野獸般不再親愛的人。
兩行淚水從他緊閉的雙目中流下,那是他這一生從未有過的動作——哭泣。曾經,他以為自己是天之驕子,擁有常人沒有的超能力;曾經,他以為自己是所有人的希望,被推舉為異人族有史以來最年輕的長老;曾經,他以為自己是未來的希望,擁有改寫這個丑惡世界的偉大力量;曾經,他以為沒有什么能把自己打敗,他擁有世界上最堅強的心靈和意志。
然而,他竟然流淚了,在他生命中的第27年,他流淚了。淚水是咸的、澀的,但是無比真實的——是的,他擁有超能力,但這真的是因為上天的偏愛嗎?還是出自于上天的憎恨?煊煜王,那個高高在上的人一聲令下,就能讓他眾叛親離,背負所有人的鄙視和厭棄。轉眼間,他就成了一個笑柄,仿佛過街老鼠般躲藏在沒有人的角落,眼睜睜看著其余四大長老及戰友伙伴都被屠戮殆盡。如果只是這些,他的心不會疼,他可以用不屑的冷笑來捍衛自己的堅強和自信。
但現在,他還是流淚了,在一個沒有人看得見的地方,淚水,澆滅了心里唯一有光亮的地方——那是他的母親,他最最親愛和尊敬的母親,那個在自己很小的時候就向自己笑、陪自己哭,為了維護自己不惜與親鄰為敵的母親啊。她怎么能趁自己睡著的時候把他綁起來,怎么能在那些惡狠狠地士兵把自己帶走的時候背過臉去,怎么能面對自己的怒吼說出那句:“孩子,我不只是一個母親。”他應該繼續冷笑,他應該理解她,是啊,她還是一個女兒,一個鄰居,還是整整一族中的一員,不能為了維護自己的兒子而犧牲掉那么多的人。她做的沒有錯。可是為什么,心還會這么疼呢?為什么,他竟然在想到她那背過去的臉時流出眼淚呢?
沒有意思了吧?這樣跑下去還有什么意義?連那個最信任和珍惜自己的人都拋棄了自己,活著還有什么意思?就這樣死去吧,享受片刻的寧靜,忘了所有的喧囂和不甘。
聲音再次響了起來,他聽到了——不是那個討厭的只會催著他走的聲音,而是嘈雜的人聲、呼呼的風聲、匆忙的腳步聲——他們追上來了嗎?好啊,終于來了,要結束了,都結束了。他閉上眼睛。往事種種,流過眼前。
他第一次發現自己能與花草交談時的喜悅和飄飄然,他第一次感覺到成片的森林一齊怒吼時心底的震撼和熱血沸騰,他第一次在植物的支持和配合下打敗了煊煜王大軍時的驕傲和責任感——不!他不能死!他能感覺到那些溫柔的枝葉在他身上傳過來的顫抖,他聽到了他們的抽泣,他的意識漸漸清醒,他必須要為他們活下去!
他站了起來,耳邊是枯藤落葉的歡呼;他望望身后,是成千上萬的追兵。他健碩的身體已經得到了片刻的歇息,漸漸清明的神經向他傳輸來一聲聲清晰的呼喚——那是多么美妙的歌聲,悠揚而婉轉,直率而親切——“靈犀,歸來;靈犀,歸來。”
向著那聲音,他飛身而去,直到,崖邊。
天邊已是晨曦微露,崖下卻是漆黑一片。冷冷秋風中,他呼吸著凜冽的空氣,傾聽著來自于崖下的美妙歌聲。聽上去,身后的追兵離自己只有五步之遙了。他回身,面對追兵,微笑。
一直以來,他都被認為是一個絕美的男子。此時一雙秀美的眼睛在晨曦中爍爍含光,那是溫柔的、慈悲的、憐憫的目光;優美的唇線在晨光中格外迷人,那是神秘的、快樂的、解脫的笑容;凌亂的長發瀟灑的飛舞在秋風中,那是自由的、舒展的、再無牽掛的青絲。
剛才還兇神惡煞般步步逼近的追兵此時竟齊刷刷冰凍一般僵在原地,他們望著這個晨光中光芒四射的男子,他不應該是邪惡的吧,他身上竟有這樣祥和的光啊。
然而就在這一霎那,男子卻動了,這個在朝廷的通緝令里高舉榜首的逃犯靈犀,帶著所有人的疑惑跳下了懸崖,深不見底的落花崖。
有歌聲在耳邊回蕩,遙遠而悠揚。靈犀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的是鵝黃的、溫和的光暈,籠罩著自己,溫暖而輕盈。靈犀想要閉上眼睛,他以為自己還在夢里。但是一個清脆的聲音讓他的眼睛立即睜大了:“你醒啦!”
感覺到身邊有撲簌簌的衣衫響動,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張姣好的面孔,水靈靈的大眼睛清澈瑩亮,櫻桃小口紅潤含笑,兩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垂在胸前,一身鵝黃色清麗紗裙,像是傳說中的花仙子,就那樣降臨到了自己的身邊。
靈犀看呆了,半晌未動,也沒有回答。
那女孩兒見他愣愣的看著自己,原本白皙帶笑的小臉瞬間變得粉嫩含羞,不好意思的低下頭去。
靈犀這才感覺到唐突,慌忙起身,站到女孩兒對面,張口結舌的說:“姑娘,對不起,我失禮了。但是,你實在是,太美了!”
女孩兒的臉紅的更深了,她掩面偷笑,充滿了小女兒情態,然后靦腆的望著靈犀,說道:“你說話真好聽。”
靈犀忙急忙說道:“是真的,姑娘,請相信我。”
女孩兒咬著嘴唇看了靈犀一會兒,說:“謝謝你。我希望你能記得住今天的話。”
靈犀心中有些納悶,但不好再說下去,便改口問道:“請問姑娘,這是什么地方啊?”
女孩兒說:“我叫迎春。這里,是花之國啊。”
“花之國?”靈犀望著四周,問道:“鮮花的國度?”
女孩兒點點頭,伸出纖纖玉手,拉住他的手,一直跑到山頂上,在女孩兒的手指方向,靈犀看到了世界上最美的風景——那是漫山遍野的花啊,姹紫嫣紅,多姿多彩,每一個角落都被美麗的各色花朵占據,每一朵花都開得那樣精神、自信和卓爾不群。天空同樣也被染成了各種色彩,就連光,含蘊著每一朵花的光,都是各有各的顏色,仿佛是被花朵染了色一般,被分割成一片一片的,卻又像是沒有各自的邊界,這種奇幻的場景,簡直就像在夢中。
那些花,開得自由自在,開得旁若無人。靈犀仔細看過去,在那些形態各異的花形中,竟然隱隱能看到美妙的身體曲線和嬌艷可人的各色面孔。靈犀擦擦眼睛,真的,這些花都是有生命的,有些在竊竊私語,有些在偷眼瞧他,有些閉目安臥,有些自得其樂。
在這萬花叢中,有一支鵝黃色的小花,細長的枝蔓婀娜多姿,小小的花朵上長著6片柔軟整齊的花瓣,花心是冰清玉潔的白色,雖然在成千上萬的鮮花中看上去并不起眼,但是她向靈犀綻放著羞澀卻又燦爛的笑容——“是迎春!”靈犀心中一驚,側頭看過去才發現剛才牽著自己的手來看這美景的少女已經消失不見,“迎春,迎春?”
“哈哈哈,哈哈哈,”一串銀鈴般的笑聲將那個神奇的女子帶回了他的身邊:“用不用這么吃驚啊?”
靈犀瞪大了眼睛看著這個笑靨如花的女子:“難道,姑娘真的是花仙子?”
迎春臉上的笑意淡了一些:“花仙子?這個名字也不錯。不過,我只是花之國普普通通的一枝迎春花。”
“你是迎春花?”靈犀握緊了迎春的手,那是多么真實的感覺。
迎春的臉上又現出了那迷人的紅暈:“嗯,不光是我,你看到的這漫山遍野的花,都是我的姐妹。不過,我剛才告訴過她們了,你是我的客人,不許她們和我搶。”迎春紅撲撲的小臉上一臉可愛的興奮地表情。
靈犀難以置信的問:“那為什么,為什么我能感覺到你就是個人呢?”
“花魂都是可以暫時脫離本體凝聚成形的,只是這要耗費花的生命。”迎春純潔無暇的眼神里黯淡了一下,旋即又活潑起來,重新拉起靈犀的手,笑著說:“走吧,我帶你去看看我們這兒的風景。”
兩個人在花間奔跑、徜徉,靈犀看著美麗的迎春在金黃色的光暈下舞蹈,那種溫暖和快樂、愜意和溫馨是他從未體會過的。仿佛是做了一個最美麗的夢,可這夢卻又是如此真實,他好想時間永遠停在現在,再也不用去想腦海里殘存的那些血腥的可怕回憶。
累了,他便躺在花間,嗅著空氣里清新醉人的香氣,隱隱的,他聽到耳邊一陣細碎清脆的話語:“妹妹,這個異族人好帥啊。”
“嗯,姐姐,好可愛,不是嗎?”壓抑著快樂的聲音,是迎春的。
“可是,這半日就已經耗費了三十分之一的生命,你還準備陪他玩兒啊?”
“噓,姐姐,別說了,他要是聽到就不好了。”
“唉,你要心里有數,可別玩兒瘋了。”
“我……姐姐,你別笑話我,我覺得我這一輩子好像就在等這個人。我等了那么多年,好不容易盼來了,怎么能就這樣讓他溜掉呢。”
一聲長長的嘆息之后,迎春又道:“姐姐,我是來求你,給一點冠冠吃的。”
“知道啦,剛才就給你準備好了,拿去吧。”
迎春的聲音掩飾不住開心:“謝謝!謝謝姐姐,你最好了。”
那撲簌簌的衣衫響動,把迎春又帶到了靈犀的身邊,靈犀睜開眼睛,看著那一襲鵝黃色清麗紗裙,和那張美麗無邪的面孔,他坐起來,注視著她。
一抹熟悉的紅暈迅速染滿了迎春俏麗的臉,她低下頭,卻把一雙玉手舉到靈犀面前,那手里面捧著的,是一把肉嘟嘟的雞冠花的嫩莖:“你餓壞了吧,這里沒什么好吃的,但是這個很有營養,你吃吧。”
靈犀看著新鮮的雞冠花莖,說:“你說,花都是有生命的。”
迎春仰起臉笑了:“不用擔心,只要有花魂在,這些形體都是很容易更新重生的。”
靈犀注視著迎春:“那么你呢?你耗費掉的生命還能重新獲得嗎?”
迎春吃驚的看著靈犀:“你都聽見啦?”
靈犀點頭,說:“是,我都聽見了。告訴我,你是不是在犧牲自己的生命在陪我?”
迎春坐到靈犀身側,把頭輕輕靠在他寬厚的肩膀上:“怎么會是犧牲呢?我是在享受生命啊。之前雖然我活了那么多年,但那些年,都沒有像今天這樣開心過。就算只能陪你十五天,至少這十五天里,我是快樂的,你是快樂的,就是值得的。”
有一種甜蜜和幸福,漸漸在靈犀的心中蔓延。他生命中的第一個十五年,都掙扎在別人異樣的目光中;生命中第二個十五年,他找到了自己生活的目標,在腥風血雨中追尋著自己的價值。在這過往的生活中,除了母親,還沒有人這樣輕聲細語,這樣溫柔相伴過,他第一次嘗試被依賴、被需要,這種感覺,和在母親身邊又是那樣不同。他把頸也側向迎春靠著他的頭,他的手輕輕握住迎春捧著雞冠花莖的雙手,時間仿佛就在那一刻停止,兩顆孤獨的心在那一刻親密無間。
然而,這只是一瞬間,就像是天上的雪,觸到指尖的剎那,就已經消失了。因為有人來了,而且不止一個,那是一支華麗雄壯的隊伍,扯著高高的旗子,邁著整齊的步子,徑直走到這一對依偎著的佳人面前。
先抽出手去的是迎春,她臉上的驚慌和震驚無可復加,手中的雞冠花莖灑落一地,但是她沒有去撿,而是敬畏的跪伏在地上,頭也不敢再抬起來。
靈犀沒有動,感受著迎春的體溫在自己身邊消失,他鎮定的看著這支華麗的儀仗。生命中見過了太多的大風大浪,無論是多么兇狠的敵人,他都再也不會畏懼。
然而從這華麗的依仗中走出的,卻不是兇狠恐怖的敵人,而是一個銀裝素裹的美人。
美人的衣衫是半透明的白色,薄如蟬翼,仿佛一瓣瓣的花朵非常有層次地鋪展開來,形成一個花樓;美人的神色是平靜的,不妖不媚、不寒不瘦、大方得體,卻又美麗清潔。美人眉心一點朱砂痣,說不出的端麗美好。并且,美人有香,不是梔子的清香,不是茉莉的媚香,也不是荷花的淡香,它就是香,香得自然不濃烈,香得使人想接近卻又有距離。
靈犀支著手臂仰坐在地上,呼吸了一口這奇異的香氣,閉上眼睛,不再看她。
美人卻徑自走到他的面前來,莊重的行了一禮:“花之國長公主宛白奉國君命,迎接靈犀王子歸國。”
靈犀站起身來,注視著面前的美人:“你是公主,我是王子?”
美人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閃過,只是不卑不亢的答道:“是的。國君盼望王子歸來多時,如果王子心有疑惑,盡請回朝相問。”
靈犀看著眼前口吻清冷的美人,不愿多問,回身將迎春輕輕扶起來,說道:“我還沒有告訴你,今天也是我有生以來最快樂的日子。”
迎春那戰戰兢兢的小臉上瞬間一掃陰霾,綻放出最燦爛而絢麗的笑容。
靈犀接著說:“好好保重自己。”然后放開她的手,轉身離開。
宛白公主那驕傲清冷的目光從迎春失落的表情上掠過,也轉身離去。
這支華麗麗的隊伍就這樣消失在花之國邊陲的落花崖下,帶走了迎春初戀的驚喜,帶走了她生命中最無悔的冒險,在靈犀坐臥過的地方,散落著一地的雞冠花莖,迎春佇立在那里,良久無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