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犀坐在豪華的依仗車里,旁邊就是那個美麗大方的公主。二人一路上沒有什么交流,默默地行了很久,終于到了花之國的都城——如天。
前呼后擁的衛(wèi)兵在華麗的大殿門前止步,只有宛白公主帶著靈犀走進高大的殿門,走在寂然無聲的大殿里。
寶座上,是一個滿頭銀發(fā)的老人,盡管已是耄耋之年,但是老人身形依舊偉岸,面容也依舊溫和,充滿魅力,可以想見,他在年輕時是怎樣一個健碩英俊的男子。但是他畢竟老了,眼睛里好像有一層朦朧的薄霧,遮住了他原本的光彩。但是這層薄霧在他看到門前出現(xiàn)那個玉樹臨風(fēng)的靈犀王子的那一刻,唰得散去了。
他想要站起來,卻又搖晃著跌坐在寶座上。宛白公主提起裙擺,匆匆跑過去扶住他,然后安靜的像一只小貓般伏在老人的身側(cè),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他。
老人望著靈犀,靈犀望著老人。靈犀覺得,這個老人的身上,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但有一種難以言表的親切感。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只是站在那里,望著他。
老人卻笑了,笑的由衷、笑的暢快、笑的連大殿里的空氣似乎都激蕩開了。
老人緩緩地說:“靈犀,我的孩子,你終于回來了?!?/p>
靈犀站在空蕩冷寂的大殿里,聽著那個滿面滄桑的老人講述著自己的身世,像是在講一個遙遠的故事,美麗而荒誕,但這個故事,卻偏偏與他有關(guān)。
““花之國”是一個古老的種族,我們不知道這個種族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大概是和日月星辰、風(fēng)雨雷電一同來到這個世界的吧。每一朵花都有一個名字,每一朵花都與眾不同。我們雖寄身中土一隅,但地處偏僻,一直與中土無擾,就算偶爾遭受到外族的挑釁,但由于九天鳳巢的庇護,花兒們一直美麗、自信、快樂的綻放著。聽世代傳下來的故事說,每過一段時間,都會有前來探險的中土勇士闖入花之國,為我們這神奇美麗的國度所震撼。我們的國君世代慷慨,都會贈送給這些勇敢的人一些種子帶走。但是種子栽倒中土,便只會開出一模一樣的花,沒有意識、沒有靈氣,即開即敗。原因就是因為那些種子沒有花魂,我們的花魂都不愿意離開花之國,去到任何充斥著紛爭和欲望的地方。”
“只有一次例外。有一年,一位中土姑娘來到了花之國。雖然,她的容貌并不出眾,但她堅強勇敢的內(nèi)心和熱情善良的品行打動了花之國年輕的王子。王子的愛來的沖動而叛逆,他沖破種族的界限和中土姑娘彼此結(jié)合了。這樣的結(jié)合打破了自然造物的規(guī)律,是不被祝福的。在巨大的壓力面前,這一對戀人選擇了逃離。中土姑娘就這樣帶走了我的兒子,還有我的孫子。孩子,你就是我的孫子,我每時每刻都在想念的孫子啊?!?/p>
靈犀叫道:“不可能的,我沒有父親,我從來都沒有父親!”
老人繼續(xù)說道:“孩子,你父母的戀情是不被祝福的。一朵花,他如果用自己的花魂聚攏為人形,那么,他的生命就只有十五天。你的父親離開花之國的時候,他的生命就所剩無幾了??梢韵胍姡@些年,他都是以花形陪在你母親身邊的。”
聽到這里,靈犀的身體和意識仿佛都陷入了虛空,他想起這些年來,母親帶著他移居過很多地方,但無論走到哪里,都會隨身帶著一支純白色的鷺草。這支鷺草的花朵就像一只展翅飛翔的白鷺,高雅而神秘。多少年來,他們每遷居到一個新的地方,母親就會為把這支鷺草栽倒她的窗前,悉心呵護,鷺草也經(jīng)年不衰,一支都是那樣振翅欲飛的模樣。靈犀記得,每天晚上,忙碌了一天的母親都會坐在窗前,久久的凝望鷺草,有時候夜半醒來,他還見過母親向著鷺草輕聲說話。難道,那支鷺草,就是父親嗎?
“不,不會的,”靈犀像是想起了什么,他問道:“我自小善于傾聽花聲草語,為什么卻沒有聽到過父親的只言片語呢?”
老人痛苦的搖著頭:“都怪我,孩子,都怪我不好。慕白那年毅然決然離我而去,我一時間憤怒的失去了理智,詛咒他永遠不能與自己的骨肉相見相聞,就算相隔咫尺,也只能生生相錯。”
眼淚再一次涌上靈犀的眼眶,但是他仰起頭,攥緊拳頭,把淚硬生生的逼了回去。他就那樣抬頭望著這個痛苦的老人,臉上的表情,說不清楚是恨還是憐。
老人的臉上,卻是真真正正、清清楚楚的悔,他說:“但是很快,我就后悔了,我去祈求偉大的鳳撤銷我那愚蠢的詛咒,但是鳳告訴我,誰都要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代價,無論是愛戀還是仇恨。這些年來,我日夜在祈禱,祈禱你和你的父母能夠過得好一點,但是卻沒有因此而讓自己的內(nèi)心安靜一天。靈犀,你在中土所遭遇的一切我都看到了,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靈犀看著老人痛苦的臉,他沒有說話,他不知道說什么。他能理解一個失去了兒子的父親的憤怒,他已經(jīng)為自己的憤怒背負了一生的悔恨,自己沒有資格再去責(zé)難他。只是,當(dāng)他想起自己的父親二十多年來,一直忍受著不能凝聚成形、無法與親骨肉相聚的痛苦,他心里的痛便感同身受。但即便在那樣的困境中,他的父親也沒有回頭,而是數(shù)十年如一日默默陪伴著自己和母親,這是怎樣一個堅強而執(zhí)著的靈魂?他的心里,漸漸被驕傲填滿,終于,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世,他知道自己的父親擁有一個無比堅強的花魂。
一直沉默著伏在一側(cè)的宛白公主此時站起身來,走下臺階,用她那清冷堅定地眸子注視著靈犀,忽然,她深深跪倒在地:“哥哥,我是國君的外孫女,你的表妹。外公已經(jīng)為當(dāng)年的詛咒之錯付出了巨大的代價,如今,他正耗盡自己的最后一絲生命氣息請求你的原諒。我求你,原諒他,原諒我們,好嗎?”
靈犀吃驚的望著寶座上寫滿期待的蒼老的臉,那雙眼睛里閃亮的光芒,就像是燭光一樣搖曳,仿佛一陣風(fēng)就能被吹滅,他的心,一下子覺得好疼。
靈犀扶起跪在地上的宛白公主,然后一步一步、堅定地走上臺階,他跪在老人身側(cè):“爺爺,我不怨你,相信在父親的心里,也不會真的恨你。”
一瞬間,老人臉上的皺紋似乎全都舒展開來。他的手,顫顫巍巍的抓住靈犀的手,和宛白的手放到一起,說:“孩子們,花之國,就靠你們了?!?/p>
這句話之后,靈犀感覺到那個緊握自己的蒼老的手就像輕霧一樣消失了,而寶座上爺爺?shù)纳眢w也隨之消失不見。靈犀吃驚的看著空空的寶座,和同樣跪在一邊、一臉悲傷的宛白。宛白松開她的手,擦干臉上的淚痕,站起身來,說道:“哥哥,外公走了。請你就任花之國新國君,替外公管理好我們的種族。”
靈犀看著這個感覺還很陌生的表妹,說:“不,我不會留在這里?!?/p>
宛白的眸子里又恢復(fù)了那種清冷的眼神:“你沒有聽到外公臨終前的遺言嗎?”
靈犀感覺到,這個公主身上有和自己一樣的驕傲,他感覺不到溫暖,卻又從內(nèi)心理解這樣的清冷。于是他將聲音放得盡量溫柔,說道:“你從小生長在這里,你的責(zé)任都在這里。但我不一樣,我的責(zé)任不僅是在花之國,更多的,是在中土。因此,我要回到中土,我的父親母親,我的族人身邊去。”
片刻間,宛白公主沉默不語。之后她用一種不帶任何情緒的聲音說道:“那么,就請你盡到自己的責(zé)任再走?!?/p>
靈犀問道:“你要我做什么?”
宛白公主說道:“剛才外公沒能來得及把話說完。早年來到花之國探險的中土勇士回去后說了很多關(guān)于花之國的神奇故事,那些即開即敗、有花無魂的種子已經(jīng)不能再滿足他們的占有欲。貪婪的中土人正在變本加厲、侵擾我們的國土。我們需要你,幫助花之國度過這個難關(guān)。”
靈犀聽完宛白的敘述,堅定地回答:“我會留在這里,幫助花之國回復(fù)安寧?!?/p>
宛白公主神色平靜得端然一笑,顯然放松了很多。
靈犀猶豫著,問道:“你,你不需要休息一會兒嗎?”
宛白知道他問的是自己凝聚成形會耗費掉的生命,便笑著說:“還有一件事,請陪我做完?!?/p>
然后,她拉起靈犀的手,一同走到大殿前,望著大殿外面聚集起來的成千上萬的花之國民眾,大聲宣布:“靈犀王子已經(jīng)歸國認宗,他同意留下來,幫助大家抵擋中土蠻賊的入侵,恢復(fù)花之國的安寧。”
歡呼聲如雷鳴般響起,花之國的大地上現(xiàn)出從未有過的沸騰。
以下的三個月,靈犀奔走在花之國的邊境線上。他視察了每一處中土人有可能混進來的地方,在那里修建堡壘、挖掘陷阱,甚至布下從異人族已逝公羊長老那里學(xué)到的獨門迷霧幻影陣。每日歸來,他都會到宛白面前,跟她說今天在哪里布下了什么樣的機關(guān),告訴她如何應(yīng)對和解決難題。
從那天在殿上宣布與靈犀一起領(lǐng)導(dǎo)花之國之后,宛白就再也沒有凝聚為人形與靈犀相見。但是每天,她都會傾聽靈犀一天的工作,會質(zhì)疑他的布置,然后和他一起分析解決問題的辦法。她不得不承認,這個絕美的男子有著一顆剔透的心靈,那顆心靈與他表面上的冷峻不同,是柔軟的、睿智的、周全的、善解人意的。他就像是她的影子,兩個人的性格是那樣相似,一樣的驕傲、一樣的容易封閉自己。多少次,她好羨慕那個平凡簡單的迎春花,能夠在這個充滿魅力的男人面前自由綻放美麗和笑顏,自己卻做不到。她有時候真的好討厭自己,為什么就是不能把那副清冷、高傲、端莊、嚴肅的殼卸掉,為什么要讓自己活得這樣不真實,這樣痛苦,這樣不像一個女子。
懷有同樣想法的,不僅僅是她一個。靈犀每次與宛白對話都感覺是在和自己的內(nèi)心交流,對面發(fā)出的聲音其實就是自己心里所想的,那樣直接、坦率,深入到自己思想的最深處。這種感覺,他從來沒有在一個女子的身上感覺到,他不得不承認,自己佩服這個聰慧的女子,也珍視這種知心知己的感覺。多少次,他真想要開口要求這個女子凝聚成人形讓他看一眼,只看一眼就可以。因為他有些后悔在那天見面時沒有把她的樣子牢牢記在心里。三個月來,他無數(shù)次在心里面描摹這個女子銀裝素裹的影像,但是都很模糊。他說不清楚心里這種朦朧的情感到底是什么,但是他太驕傲了,他不會去向這個女子提出這樣的要求。他能做的,只是把時間都花在鞏固花之國的邊防上,只有這樣,他才能在每晚面對宛白的時候心安理得的享受與她交流的暢快淋漓。
然而,時間過得飛快。在該作的、能做的都做完以后,靈犀看著與舊日完全不同的邊境,他不敢說這里已經(jīng)固若金湯,但最起碼他能想到的,都做了。
那么,是時候和這個美妙的國度說再見了。
他慢慢地,踱到了落花崖下,在那里,尋找著那朵清新質(zhì)樸,給予他許多快樂歡欣的迎春花。
一聲清脆的歡呼想起在耳邊,那個身穿鵝黃色清麗紗裙的女子應(yīng)聲跑到身邊,她親熱的挽住靈犀的胳膊,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含情脈脈的注視著靈犀:“靈犀哥哥,你終于來看我啦!”
靈犀的心伴隨這聲嬌憨的哥哥而變得輕松愉快,他撫摸著迎春那烏黑油亮的辮子,溫柔的說:“我一來,你就耗費生命,我不敢來啊?!?/p>
迎春撅起櫻桃小嘴,撒嬌的說:“不是說了嗎?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不怕呢?!?/p>
靈犀想起了離開迎春那天,她那驚慌失落的表情,忍不住將食指圈成個半個圈,輕輕刮了一下迎春那俏麗可愛的小鼻頭,說:“你不怕宛白公主?”
迎春連忙看看周圍,然后吐吐舌頭,說道:“她是公主嘛,我就是一個小角色,當(dāng)然怕她啦。哦對了,天啊,你是王子啊?!庇汗室庾龀龀泽@而怕怕的表情,可愛到讓人真想捏她那水靈的小臉。
但是靈犀克制住了。他說:“迎春,今天我是來跟你告別的。”
迎春的心情顯然急轉(zhuǎn)而下,她不相信的問:“為什么?你是花之國的王子啊,為什么要離開呢?”
靈犀說道:“我的父親、母親,還有我的生活都是屬于中土的,我需要回到那里去。”
迎春的大眼睛里面,瞬間擠滿了淚花,仿佛隨時都會滴落下來:“靈犀哥哥,你騙我的對不對?”
靈犀憐愛的拍拍迎春的手,說道:“迎春,別哭,我會記住你的?!?/p>
迎春卻已泣不成聲:“怎么辦,你走了,我以后就不會再快樂了。”
靈犀答道:“傻瓜,我們有過那么美好的回憶,你常記得我會想起你,就不會難過了。人生總會有這樣那樣的離別,我們都要學(xué)會堅強起來,快樂起來,為了以后更好的重逢。”
迎春淚眼婆娑的看著靈犀:“更好的重逢?”
惜別迎春,靈犀一步一挨的來到宛白公主的身邊,比起和迎春的告別,他在心里面,更害怕與宛白的離別。為什么,他不知道。他知道的是,當(dāng)他平靜的說出明天要走,宛白會平靜的和他再見。而這種平靜,恰恰是他心里面,最不希望出現(xiàn)的。但是,他沒有能力改變這一切。他只能去面對。
“公主,邊陲重整已經(jīng)做完,明日我就要回中土了?!?/p>
沉默,長久的沉默,在他和他面前的這朵碩大的白牡丹之間。
不知什么時候,本是閉合的牡丹花瓣一層層的張開了,那舒展的花瓣之上,是晶瑩剔透、瑩瑩點點的露珠。花朵正中央是粉紅色的花蕊,恰似美人臉頰上泛起的紅暈。忽然,靈犀在花蕊之中看到了宛白的身影,那薄如蟬翼的白色輕紗,那不妖不媚、不寒不瘦的清冷神情,那眉心深處的一點朱砂,那讓人欲罷不能的奇異清香,是啊,多少次在夢里出現(xiàn)的影像,今天是真切的看到了。
靈犀的眼睛仿佛一下子被點燃了,因為他看到那清冷孤傲的美人此時在向自己溫柔淺笑,玉手輕招,靈犀只覺得心底有一團火在燃燒,這團火把他燒的好難受,他急需去到一個有冰有水的地方去降溫和解渴。而那碩大的牡丹,那清冷的白色光芒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中把自己包圍了。鬼使神差一般,他信步走上白牡丹中間那撮粉紅的花蕊,和宛白面對面、手拉手,彼此注視著,傾聽著對方的心跳,迷醉于對方的美麗。牡丹花瓣,在他身后一片一片闔上,花之國恢復(fù)了舊有的平靜,仿佛靈犀從未來過,仿佛宛白從未笑過。
三天后,在宛白休息的地方,原來的白色牡丹花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朵嬌艷欲滴的紅牡丹。紅色牡丹花瓣一片一片張開,一個英俊硬朗的年輕男子牽著一個陽光般明媚的女子從花蕊之中走了出來,男子雙目炯炯、堅毅傲岸,女子一身層疊的紅紗,渾身散發(fā)著耀眼的光芒。
很快,花之國全境都在進行這樣的對話:
“你聽說了嗎?靈犀王子和宛白公主結(jié)合了。”
“我親眼看到的,宛白公主變成了紅牡丹,而且可以和人一樣擁有持久的肉身呢?!?/p>
“那靈犀王子呢?”
“聽說靈犀王子也獲得了常人沒有的神力,能夠隨時化身各種花朵,真是神奇?!?/p>
“公主和王子真是天生的一對?!?/p>
“可惜,王子已經(jīng)回中土了。”
“那我們的公主呢?”
“公主即將成為新的國君,王子臨走前對公主說,他會回來的?!?/p>
然而有一些聲音是誰也聽不見的,就比如萬花叢中那一支鵝黃色的小花,6片柔軟的花瓣緊緊閉合,花心之中那點冰清玉潔的白色,已經(jīng)在任何人看不見的地方,沾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