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歲那年,與父親一同去見在江湖中頗有名氣的詩書大家,言來語往之間,便得了個博聞強識之名,在江湖中一舉成名。
隨后,蘇祁一手神乎其技的飛鏢名震江湖,精通各類武藝的秦淮也在江湖中名聲大噪了。
這些,都是父輩們安排的。
為的是我們三人接手“惘天”之時,能被手下的人信服。
而不為人知的是我雖為書香世家之子,但劍法超群。江湖上無幾人是我的對手。而蘇祁則師承江湖中已隱世的藥圣,不但有一手好的醫術,還能依靠嗅覺分辨**。
那時候,我才知道,“惘天”是真實存在的。它不是為了站在權利的最高峰而存在的,而是為了在某一個時刻維護江湖的秩序而隱藏在地下。
但是在秦淮為陳七洗脫冤屈的時候,“惘天”出人意料地暴露在眾人面前。我想,總有一天,“惘天”將會面臨一個大危機。
經此一事之后,我與蘇祁便有意將秦淮放在了“惘天”的核心之外。
畢竟,“惘天”若是真出了什么事,秦淮也是幫不上什么忙的。
度過的短暫的人生都是按部就班的,什么時候成名江湖,什么時候接手惘天,每一步都沒有差錯。
恩……淮楚也不能算是個差錯。當然,也不是預料之中的事情。
每年的春天我與蘇祈會回到鹿綏城翻閱一年中收集的資料,往往都是夏天的時候才會回來將酒樓開張。恰恰就這一次,我就被淮楚給抱了大腿······
破破爛爛的衣服,結成一條一條的頭發,和其余的乞丐臟得一模一樣,可是我居高臨下,偏偏就看見了她清亮的淡漠的雙眼。
我也沒有善心大發要因為這個允許她進長安樓······因為她太臟了??墒悄虏匆娏?,覺得淮楚是個可造之才,性子又跳脫,是個可以和蘇祁旗鼓相當的人。
這分明就是為了給蘇祁找樂子。
雖然看著臟了些,但是梳洗后還是個標致的姑娘。一點都不顧及地點了一桌的菜,這一桌就夠吃掉她一年的工錢了。看在她也沒說要工錢的份上,穆伯也暫時沒有和她計較。我聽著她砸吧砸吧地吃著,我喝的茶也索然無味了,不由得出聲:“吃飯不許發出聲音?!?/p>
砸吧嘴的聲音戛然而止,我情不自禁地要勾起嘴角,又想到自己的剛才云淡風輕的做派,只好忍住了。余光看去,她的動作都有些不自然了。
一個女孩子,這些習慣還是要改的。
如穆伯所想,淮楚的確歡脫得很,吃罷飯便上上下下地打掃我的屋子,我的房間里有些重要的東西,三樓是不允許不相干的人上來的。正巧蘇祁站在樓下,我便借機將淮楚支了出去。
蘭生酒江湖中僅顏家所有,香氣醇厚濃郁,二百年的蘭生是留給我母親壽辰時候用的,偏偏蘇祁就拿了那壇年數最久的,真是不給他點顏色瞧瞧,恐怕我這酒窖里的蘭生酒全都保不住了。
可他偏生又不認真地來道個歉。
真如穆伯所言,蘇祁真把淮楚當成了一個樂子?;闯悄欠N敵強我強,敵弱我弱的人,面對蘇祁的強攻,她的回應倒是也絲毫不遜色。
只可惜,把我給牽扯了進去,涪渚城人人都在議論我和蘇祁有一腿。
淮楚的確是個聰明的人,腦子轉得快,也會察言觀色,還會死皮賴臉。
她有時候跑堂累著了,就弓著身子翻著白眼喘氣,問我:“公子,你看我像鞋匠家那條狗不?”
真是讓人哭笑不得。
酒樓里人少的時候,我在柜臺里看書,她支著腦袋看我。眼神真摯地讓我看完一頁紙都要花很長的時間。跑堂雖然累了些,但是她的腿腳還是很快。
蘇祁很快送來了道歉信,是因為他收到了納蘭的名帖——邀他去袖滿樓。按理來講,蘇祁與納蘭分別已有三年,在我們星羅棋布的人脈的查找下,得到的消息是納蘭已經死了。而現在出現的這個人,究竟是不是真正的納蘭,只有看了才知道。
“惘天”的資料很少會出錯,但是納蘭又的確是出現了。不是別人,正是三年前那個如假包換的納蘭。
蘇祁一去了袖滿樓就幾天不見人影,我拿著納蘭送來的名帖也去了袖滿樓。剛到門口就見到句棋一副小廝的扮相,見我來了也不多言語便自顧自地走了進去。
三年前的消息是句棋和納蘭雙雙喪命,現在看到句棋,我知道里面的人必定就是納蘭。看來“惘天”的消息出現了紕漏,可是這三年他們究竟在什么地方,竟然一直都沒有被察覺到過。
納蘭的屋子里有一股濃郁的香氣,句棋進了里間,隨后納蘭披著衣服從里間出來。我將手中的扇子握緊了一分,為之震動的不是見到她,而是真的是她。銷聲匿跡三年,連“惘天”都查不出來,究竟是她藏身得太隱蔽,還是情報系統出了問題。
這一次,她還出現做什么?看樣子也不像是要和蘇祁再續舊情。
納蘭比三年前面容更蒼白了,襯得五官更加深邃。眉眼間多了深沉的淡漠,舉手投足都帶著成熟的世故。
“蘇祁呢?”
納蘭緊了緊衣服,一邊倒水一邊說:“在里面呢。”
我瞇了下眼睛,將信將疑地去掀開珠簾,哪知一掀開就看見一大片粉末灑出來,我趕緊閉上眼睛遮擋。鼻端是嗆人的香氣,剛才灑出來的是香粉。味道和房間里的香味如出一轍。
我眼前一花,強撐著不失去意識。卻又被強灌了一杯水,頓時就完全不能動彈了。
納蘭回來做什么?是要像三年前一樣把我們都殺了嗎?!
暗衛在外面,想要找我們的時候,恐怕我們早就被轉移了。
都是我們太掉以輕心,難道還栽在一個女人手里不成了?!
就這樣一直維持著昏沉的狀態到醒來,那時候我已經在長安樓了,渾身虛脫。從樓上下來就看見秦淮拔下柱子上的筷子丟進竹筒里,淮楚一副“真是夠了”的表情看著他。許是因為這次我和蘇祁出事,秦淮趕了回來,又與淮楚熟絡了。
我疲累地開口:“秦淮你老毛病又犯了?!?/p>
他們兩人應聲看向我,秦淮怔怔的:“嘉言。”瞬間眼眶就有些紅了。
我失笑。
聽蘇祁講了始末,我無奈地揉了揉額頭。納蘭對蘇祁余情未了,便把怒氣都撒在了我的身上。一聽他們說瞞著淮楚,倒也沒有什么不妥?;闯雴栴}細致,若是不使計瞞著她,刨根問底的性格恐怕會知道我們不少的事情。
我皺了下眉頭,回身看了眼后院。想起她方才支使秦淮還有給我安排粥菜的時候,好像知道什么似的。但是照蘇祁所說,明明是事無巨細都瞞著的。
納蘭這三年來都易容用另一個人的身份活著,這一次要的三樣東西毫無關聯,又打著為義兄報仇的名號。而蘇祁手中的一套梨花鏢是開啟資料庫中密室的鑰匙。
后來我特意去探了淮楚的口風,她多少都露了些馬腳。一問才知道她全都知曉了。蛛絲馬跡連在一起,她七七八八地拼湊了出來。
這個時候我心里隱隱擔心,她好奇心重,也很聰明,但是若是知道太多的事情到處去說,對于我來講,是個不小的麻煩。
我看了她的資料,也知道她與秦淮原來是有些淵源的。而且在之前與陳七經歷過一場逃亡的生活。
資料中也不過是將事情簡潔,她在其中的顛沛流離,資料里面也不會寫出來。但是經歷追殺、躲藏與鮮血,想必是不好受的,何況那時她也不過在十一二歲。她是陪伴在陳七身邊的最后一個人,難怪我在她眼里看到了淡漠······
穆伯早些年與陳七有過一面之緣,十分欽佩他的錚錚風骨,知道淮楚與陳七有過淵源,倒是對淮楚心疼了不少。只是我沒想到,連在街上撿的一個小乞丐,也有不為人知的經歷。
淮楚雖然常常與蘇祁和秦淮斗嘴,但是對于我說的話卻是極少反駁的。即便聽了不高興,也只會垂著腦袋點頭,然后反省自己。
除了花會時候對于敬祝一事。敬祝向來都是嬉皮笑臉的,也不在乎男女之間的設防,像個小孩子一樣見到誰就抱。淮楚嚇著了罵了敬祝。我訓斥了她一句,她欲辯解我卻實在不想多聽。見她不高興我也不知道能說什么,看見她瞪了敬祝一眼,又著實覺得好笑得很。
我告誡敬祝,這樣對女孩子本就是不對的。敬祝撓撓頭,不明白我為什么突然就告誡他這個。
我瞥他一眼,淡淡地說:“淮楚與你不相熟,你得注意舉止?!?/p>
敬祝癟嘴:“那我去與她多玩玩兒不就熟了嘛?!?/p>
我停住腳步:“女孩子注重名節,即便是相熟,你也別摟摟抱抱,壞了別人的聲譽。”
敬祝在身后給旁人嘟囔:“嘉言以前也沒說過我啊,現在怎么說我了?!?/p>
我眉頭跳了跳。
在席間飲酒的時候,想著淮楚方才不高興,像她那么死腦筋,恐怕一直都在想著這件事情,便借機離了席找她出去走了走。
淮楚的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但是卻不能靠自己紓解情緒。
也常常說些讓人哭笑不得的話,但是自從她來了酒樓之后,月華閣和長安樓都有了些生氣。從前就蘇祁一個人耍寶,他覺得這樣又蠢又寂寞,淮楚來了之后,他覺得淮楚很蠢自己也不寂寞了。
可是饒是像淮楚這樣,她的心里依舊是有傷痕的。
在花會上她跟著我問東問西,我仔細說她也不見得懂,只答個一兩句她卻也聽得很認真。我看得出來她很好奇蓮映怎么了,可是想必見蓮映難過,自己心里也不好受,所以覺得不該問。
懂得尊重人,善良又不懦弱。乞丐的惡習在她的身上也沒有多少,很有主見也有自己的處事方式。還有······對花粉過敏。
月華閣門前的花是少見的花卉,她從前大約是很少遇見過,所以一遇到就覺得自己要死掉了。我正和蘇祁說著話,卻聽見身后人群騷動的聲音,隨即就是帶著哭腔的“顏如玉,顏如玉”的大叫聲。我很多年沒聽過別人這么叫我的名字了,但是聽聲音又有些熟悉。
淮楚!
秦淮已經撥開人群跑了過去,淮楚就雙手攀著堤邊的柳樹根部,哭聲不斷,氤氳的燈光只落在了她的上身,整個人都趴在了斜壩上。稍有不慎就得落到水里去。
秦淮把她從壩上拉起來,我也松了一口氣。我本想帶著她去醫館,但想到之后還有洛陽牡丹的事情。便讓秦淮帶她去,她在街對面回過頭來看我的模樣,怎么看都讓人覺得可憐。
我心里莫名地溫軟?;闯鎸ξ业臅r候向來都是這樣懵里懵懂的樣子。全然不像她與別人說話那么伶牙俐齒。
半夜淮楚跟著我出了門,我察覺到之后就隱蔽了身子,一來我是知道她好奇心重,有些事情她不知道的好。二來則是經過納蘭一事之后,我不得不懷疑有人盯上了“惘天”,若非如此,納蘭又何必易容生活,并且還能躲過“惘天”星羅棋布的線人。所以,我對淮楚也有些顧慮。
第二日她便迷迷糊糊地發燒了,本來就已經過敏了,但是昨晚又在式微河邊陪著蘇祁吹了會兒冷風。
本想著讓阿澤或是阿瞿照料著,但是他們照料她一個女孩子,諸多不便,我心里想想覺得不舒服,便自己照料。她睡著,卻總是反反復復地做夢,不停地哭。見慣了她嬉皮笑臉的樣子,還沒有見過她這么哭的樣子。
眼淚落得我心里悶,把她從夢里叫出來卻仍舊是睡著。偶爾喊著要喝水,偶爾也喊我的名字。
我心里升騰起難以言表的情緒。
我不是沒有和別人在一起過,我很清楚這是什么感覺。
但是即便是這樣,我可不想自己先說出口。要說,也得是她說出來。到時候我答應了她還不得樂開花。
于是我讓她跟著蘇祁一起去救蓮映。一則是她去了也不會拖蘇祁的后腿,二則是看看她對我的感情。
前者很成功,后者也沒有失敗。
可惜她一走,我就煩躁,只好急匆匆地將手頭的事情處理了,然后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這一趟沒有虛行,好歹還是知道了淮楚的心意。越往后她反而表現得越明顯。蘇祁與蓮映都提起了,我也只是點頭。
我與蓮映自幼一起長大,但我與蘇祁少年老成,喜怒不形于色,鮮少有大的情緒波動。但闌遺那樣對蓮映,確實讓我怒火中燒。可是看到淮楚在墓底哭的時候,我又沉靜了下來,覺得自己反應太過激烈了。
淮楚明明哭著,卻想對著我笑。我心里一窒,并不愿意看到她這么妄圖壓制自己情緒的樣子。
應該是從蓮映和白芨的事情里理清楚了自己的感情,所以見到我之后越發的不好意思。我心里覺得好笑,可是面上還是不動聲色。
后來,到襄城的時候,洛隅出現了。她那么沉得住氣,我以為她不會表白的。后來她告訴我,是因為看到洛隅哭得那么傷心,不想在自己泥足深陷的時候才開口,然后像洛隅一樣傷心。
可是我答應了她,也沒見的她又有多開心······
之后,“惘天”出了事,我沒有時間教她習字。偶爾下樓見她,她面上很高興,卻又催促我處理事情。我要走她又依依不舍地看著我。我讓她上樓,她又怕打擾我們。
我離開涪渚城的時候,不知道需要多長的時間才能將事情處理。道別的話也不知道怎么開口。若非必要的時刻,我不會離開。
涪渚城的暗衛不斷地傳回涪渚城的消息。自從江湖上“惘天”的傳言傳開之后,長安樓和月華閣竟然到了舉步維艱的地步。
淮楚今天趕走了這個議論的客人,明天趕走了那個找茬的客人。我在的時候,我說什么她都聽著,都覺得是對的,一點小事都湊到我身邊問我,但是自己心里早就想好了怎么做。每次和蘇祁斗嘴贏不了就來找我幫忙。可是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竟然變得什么事情都能應付。我不在的時候,她一個人仿佛就是千軍萬馬。
這一次即便保住“惘天”,但是也不能讓它堂而皇之地存在于江湖。
此后我將扶桑和淮楚送走,穆伯趕回來,帶回了藥圣的假死藥。我與蘇祁和秦淮服下,由第二日散出消息。棺木在家中停兩日,等父母雙親趕回來之后下葬。
想必許多人都不相信我們三人已死,一定會強行撬開棺木一探虛實。正是因為如此,所以得我們不能找替身。
傅秦天野心勃勃,我不認為他會這么輕易放手。挑斷手腳筋又如何,如何斷得了他的野心。
我們演這一場戲,就是為了斷了江湖眾人的念想。
淮楚將我從墳堆里刨出來的時候,喘著粗氣說:“要不是我,公子你就得悶死在里面了。”
我點頭:“······難怪挖得這么慢。”
蘇祁早就被刨了出來,好整以暇地看著我們:“淮楚,你是不是想讓小玉以身相許啊?”
淮楚笑得見牙不見眼,猝不及防地抱住我:“是的啊是的啊。”
我無奈地笑,拍拍她的腦袋:“自然是要以身相許的?!?/p>
冷風一吹,淮楚在我懷里打了個抖。我忍不住笑出聲來?;闯灿X得好笑,也笑了起來。
從這一刻開始,“惘天”才算是真正保住了。江湖中必定還有人找尋它的下落,可是卻也不會那么容易了。
“惘天”依舊是藏在江湖中的一把利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