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時候剛剛才過了戌時，月光如練，傾灑在大街小巷，蒙上柔和的色彩。月亮周圍有一圈月暈，飄渺微茫。無垠的天空里獨有的一輪圓月，讓這深邃的天更加深邃。晚風拂來，卷起走在我身前的公子的發絲和衣袖。街上行人寥寥，小販也在收拾攤位準備歸家。火紅的燈籠在微涼的風里搖晃，兩側的柳樹已經發黃的葉子在空中漂浮。
公子在橋邊停住腳步，這才轉過身來看著我，他身上的酒香味道被風輕輕送到我的面前。從長安樓出來，一直走到式微河邊，公子都始終一言不發。他的眼睛里像是蒙了一片霧，我想，大約是有了些醉意。但是現在被風一吹，多少是有些清醒了。
我抿唇看著公子。公子聲音輕緩：“我知道你會對我訓斥你這件事情心里不快，但是你可想清楚了我為什么訓斥你？”其實我已經想清楚了，現在我心里不舒服只是因為公子連我的辯解都不聽。
“古語言：‘不知命，無以為君子；不知禮，無以立也；不知言，無以知人也。’你知道是什么意。”公子倏忽頓住，反應過來：“我忘了你不識字了。”
我咬了下嘴角，突然覺得沒有念過書好難過。我心里認為，念過書的人看起來總是和別人不一樣的，不是有無錢財的區別，而是別人一眼看來就知道這個人明信知禮。這世上有書千萬卷，可我卻一字不識。
“這句話就是說，不懂得天命，就不可以稱得上是君子；不知道禮，就不能建立人生；不了解言，就不能了解人。”我看著公子，其實我還是沒有懂這句話的意思。公子嘆了聲氣，往橋上走去，我在原地立了片刻才跟上去。公子突然堪堪頓住腳步，輕笑了一聲，扇尖往對岸的柳樹下一指，我探頭過去看，正見有一男一女摟抱在一起親吻，我僵硬地轉過頭，公子正笑盈盈地看著我，神色波瀾不驚，笑容既無揶揄也無戲謔，只是會心的笑意，不會讓人覺得作風不正派。我抽了下嘴角：“我的眼睛要瞎掉了。”涪渚城雖然民風開放，但是幽會的人也沒見過這么明目張膽的。想必是因為這段時間河邊吹的都是冷風，鮮少有人會散步到這里，所以才給了他們很安全的錯覺。
公子扇尖一轉，敲了下我的額頭，我皺著臉夸張地揉。公子背過身看著深色的水面不搭理我。我收起夸張的表情，在心里長嘆了一聲，本來我是想緩和一下我和公子之間的關系，間接地承認我自己的錯誤，但是看公子這個反應，我顯然是可恥地失敗了。
“公子，這條河為什么叫式微？”我最是受不了這樣的沉默，抿了抿唇又開口。公子側身坐在冰冷的石欄上，冷風吹得人頭腦清醒，銀白的月光鋪在河面上，粼粼波光閃爍。寂靜的石橋橫亙在河面上，灰白的石板昭示著經歷的風雨，婆娑的樹影在石橋上晃動，如絲的柳條在夜風中蕩漾。我站在錦衣廣袖的公子身前，看著他在夜色中飛舞的發絲，這萬籟俱寂的夜晚，只一刻的靜默好像是一萬年之久。
“太陽從那里。”公子看著河水流來的方向，“降落。”說罷又抬眼看我：“式微，就是天將暮的意思。”河水從西方流來，向東方流去，然后匯入到浩瀚無垠的大海中。
公子茶色的眼眸映著天上的圓月：“淮楚，你是不是覺得之前我沒有聽你辯解所以你心里不舒服？”我想了片刻，點了點頭，知道公子本就是要給我說這件事情的。不然為什么這么大晚上來找我，難道我會天真地以為他只是缺個散步的伙伴嗎？
“淮楚，你聽著，一件事情不論因為什么理由，最后的結果是錯的，始終都是錯的。不會因為理由正當或者值得原諒，結果就變成正確的了。我知道你以前受過很多的苦楚，會形成一些能保護自己的方法。在你來到長安樓的第一天我就告訴過你，把你從前的壞習慣都改掉。你才到酒樓三個多月，要完全改掉十幾年的習慣也非易事。但是在下一次，三思而后行。”
我知道公子有一些強迫性的行為，比如堅決不允許長安樓里有人說污言穢語。像是阿澤和阿瞿他們從來都不會說，也是公子交代過的。有時候長安樓里有人言語輕浮，公子和穆伯都會把他們攆出去。
公子是個又高傲又高風亮節的人。因為我和阿瞿、阿澤三個人都還小，如果總是聽這些亂糟糟的東西，對我們的行為舉止會有很大的影響。并且公子也不愛聽那些話。因為這個，長安樓像是門風嚴謹的大宅第，里面裝滿了儒雅。可是沒有人覺得呆在里面頭昏腦脹，反而受益匪淺。
不論因為什么原因，只要結果是錯的，那就是錯的。我被公子的邏輯說服。公子站起來拍了拍我的腦袋：“敬祝向來喜歡開玩笑，我已經訓斥過他了。不要再耍脾氣了。”
我被公子說破，登時臉上如同開水一樣燙起來。公子站起來，把玩著扇子往回走，修長的影子被拉得長長的，被拉到了我的腳下。我踏著公子的影子跟在他的身后：“公子，你為什么要這么對我？”話一出口才覺得不對，這話乍聽像是抱怨，我斟酌道：“不是這個意思，是······”一時間我也說不上來究竟是怎么樣。公子為什么要顧及我的情緒，還特意來開導我。雖然以前也見過他開導阿澤和阿瞿，但是也沒有特意叫出來開導。公子腳步頓住，轉過頭來看著我：“為什么特意把你叫出來開導你的情緒？”我看著公子平靜的表情，突然覺得自己不該問，想來都不是什么特別的理由，指不定他就是想要出來走走，順便開導我。
“剛才喝多了。出來透透氣，醒個酒。”公子波瀾不驚地回答我。不知道為什么聽到這個理由，心里像是有塊石頭“咚”一聲落進了深深的深深的海里，心上像是悶上了一塊布，透不過氣來。“而且秦淮也囑托我多照看你些。”公子轉過身繼續往前走，夜風帶來他的話。我心里的石頭突然落進了更深更深的海里，心上的那塊布好像又浸了水一樣。我摸了摸自己的心口，疑惑地想了想，實在不清楚自己的情緒是怎么回事。只是在很久之后，我學到很多很多的詞語，回想起這個時候的感覺，才知道是叫做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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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大早，我還沒有起床，雞還沒有叫之前，長安樓就燈火通明，人聲鼎沸了。我揉著眼睛走出房間去看，大堂里坐了大片的人，其中有幾個人我昨晚見過，還有些人的臉完全都沒有印象。蘇祁倚在柜臺那里打瞌睡。我走過去推了他一下，他竟然直直地就往下面倒，我大驚失色，趕緊找了個地方藏住。但是沒有預料之中的聲音傳來，我疑惑地抬頭瞅了一眼，蘇祁正端正地坐在那里看著我。他或許真的是太困了，剛和我對上眼就撐著額頭打了個大大的哈欠。大堂里有一股馥郁芬芳的香氣，不是一種香味，而是很多種香味混合在一起。我湊到身邊的女子身上聞了聞，贊嘆道：“你好香啊。”女子掩唇一笑：“當然了。與花卉呆得久了自然就沾上了味道。”我恍然大悟，原來他們是來參加花會的人。想必是年年都來，否則怎么會認識公子他們呢。
外邊天還沒有亮，但是街道兩側的燈籠已經燃得紅彤彤的了，在冷颼颼的清晨的風里搖搖晃晃，大街上的燈火閃爍，青色的石板往燈火的盡頭延伸。我走到街上，見街道兩側已經擺滿了一盆一盆的花。它們在寂靜的燭火下盛放，在風里微微擺動，綽約悠然。我抬頭看向公子的房間，窗戶只開了一扇，公子身上只穿著白色的單衣站在窗邊看著參加花會的人忙忙碌碌地擺放花盆。月亮已經從樹梢頭落了下去，再過不到個把時辰，日頭就要從東方升起，為涪渚城灑遍光輝，將每一縷日光都注入到這些千嬌百媚的花朵里。它們垂首在深色的夜幕中，我站在大街上，許多懷抱繽紛花卉的人與我擦肩而過，鼻尖縈繞著馥郁花香。他們有條不紊地次第擺放花盆，涪渚城這一日將會變成無窮的花海，每一條街道都將飄蕩著花香。只是不知道袖滿樓那兒的那條巷子外的街道的花香會不會被脂粉香氣掩蓋。今日想必我是不能到處看看了，想起來就覺得憂傷。
人們絡繹不絕地從南門進城，一直到日頭升起，晨輝遍布城中，萬物都像是蒙著光輝。清晨的微冷的空氣里卻洋溢著一種升騰的歡喜和暖意。辰時一到，喧天的鑼鼓在南門響起，東西北三門的鑼鼓也次第敲響，花會就這樣拉開了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