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會一開始,坐在長安樓里的人陸陸續續走到大街上,觀賞街側的花卉,長安樓一時就空無一人了。大街上的人比平日里更多了,尤其是雍容華貴的人。他們從東南西北四門進來,沿路觀賞花卉,涪渚城萬人空巷,熱鬧非凡。
公子和蘇祁還坐在大堂里閑聊,我站在門外看著滿大街的嫵媚花朵嘖嘖稱奇。原本我以為花會里展示的花朵也只是應季的花,但是并非如此,四季花卉皆有,琳瑯滿目,整個涪渚城幻化做花海,置身其中,仿佛錯亂了季節。
菡萏亭亭玉立,桃花搖曳多姿,杏花素白,牡丹婀娜,石榴嬌艷······百花盛放在涪渚城,爭奇斗艷,好不熱鬧。我伸手摸了摸粉白的菡萏,每一瓣花瓣在綠色莖桿上輕輕顫動,手上是柔滑的觸感,竟然與夏日的盛放的菡萏一般的光滑,毫無差別。我驚喜地又去摸旁邊小小的,隱沒在叢叢細小樹葉中的紫色花朵。
“那是紫花地丁。”我收回手立起身子,又端詳了這藍紫色的花朵,煞有介事地點了點頭。公子臉上掛著和煦的笑意:“中午忙過之后,你們可以出來走走。”
我偏頭問公子:“真的?”
“自然是真的。”
我咧嘴笑了起來:“那我現在能出去看看嗎?”
公子還是笑著:“不可以。”我連連點頭,應聲道:“那我下午出去。”就算現在不能出去,我也可以在酒樓前轉轉的。
蘇祁從酒樓里慢騰騰地走出來,還打著長長的哈欠,我細看他一眼,卻驚了一跳,黎明時候見他的時候他還沒有這么頹唐的,雖然衣衫潔凈,頭發也用玉冕束起,但是眼睛都睜不開,臉上也萎靡一片。蘇祁走到我的面前,長臂一伸,搭在我的肩膀上,竟然是要打瞌睡的姿勢。我立馬將身子一縮,從他的手臂下面掙脫出來,蘇祁像是神志不清一樣,一個釀蹌就要栽在那盆娉婷裊娜的菡萏上。我驚呼一聲又去拉他,蘇祁就這樣斜立在菡萏花上,我彎腰看了看,公子的扇柄正抵在蘇祁的手臂上,蘇祁睜著眼睛看著我,一雙眼睛里涼颼颼:“淮楚,你完了。”
公子扇子一收,蘇祁立起身一下子就揪住了我的后領。公子敲了敲蘇祁的肩膀,雖然臉上帶著笑意,但是聲音平淡:“該走了。”蘇祁咬了下牙:“不行,她今天可都打擾我睡覺兩次了。我得收拾收拾她。”
我心里默默流淚,這不是沒有掉下去嗎?之前你在柜臺前打瞌睡的時候不是也沒有摔下去嗎?有什么可算賬的。我晃了晃身子,感覺蘇祁再用點力我就快被他給提起來了。蘇祁又想來欺負我。
我可憐巴巴地看了眼公子,一點都不想陪蘇祁玩這些收拾我的把戲。我用眼神默默傳達給公子,公子將手里的扇子用手拉開又合上:“蘇祁,再不走我要生氣了。”蘇祁無奈地看了眼公子,公子神色溫和,蘇祁伸出食指狠狠地戳了下我的腦袋,興趣缺缺地說:“今天不和你玩兒了,我還有正事。”
我對著蘇祁的背影狠狠地哼了一聲,又揉了下蘇祁剛剛被蘇祁戳痛的地方,暗暗抱怨,真是沒輕沒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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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一忙過,穆伯就將酒樓關上了,我們全都能出去看今日的花會。我以為是公子吩咐下來的,后來聽李叔一講,才知道每年花會都是這樣。長安樓和月華閣都會閉門半天。
我興沖沖和蓮映一起在大街上逛,我邊走邊問,蓮映見多識廣,對我的問題都一一作答。相比較我的興致勃勃,蓮映反而是只對某些花卉有點興趣。每一條街道上都是撲鼻的香氣。從袖滿樓前的那條深巷經過的時候,許多袖滿樓的姑娘手挽著手,結伴涌到了大街上,不知道是不是鮮花的味道遮蓋了她們身上的味道,她們從我和蓮映身邊經過的時候,我沒有在她們的身上聞到任何的脂粉氣。裝潢華麗的袖滿樓今日也閉了門,這一年一度的花會成了每一個人的休息日。平日里在袖滿樓拈著錦帕曲意逢迎的女子,現在衣著素凈地走在大街上,漫步在清朗的日光下,笑意盈盈,眉目生輝,整個人都洋溢著炫目的光彩。與街道兩側的鮮花映襯,她們比在袖滿樓中濃妝艷抹是更加艷麗逼人。
我心里升騰起漲漲的滿足感,感覺自己都充盈了起來。我笑起來,拉著蓮映繼續往前走。蓮映奇怪地看著我:“你怎么突然這么高興?”
我左顧右盼,咧著嘴角笑瞇瞇地看著蓮映:“因為覺得很幸福。”蓮映更是好奇,笑著問我:“哪里幸福?”
我指著走在我們前面的那群女子,斟酌了下措辭,這才說道:“因為我感覺到了她們的快樂,所以我突然覺得很滿足,也很幸福。”蓮映比我稍高一些,伸手捏了下我的臉,笑瞇著眼睛:“你啊。”
前面的女子時而彎腰嗅嗅花朵,時而大笑,笑聲催開花朵,羞得太陽都斂了光芒。我越聽越高興,拉著蓮映問:“我們去找公子和蘇祁吧。”蓮映環顧四周:“現在恐怕找不到他們,城里這么大,他們也是在到處賞花,哪里找得到。”
人們偶爾駐足賞花,偶爾低聲交談。袖滿樓那群女子的笑聲如同銀鈴聲般在空中盤旋,人群的嘈雜聲音才讓她們的聲音聽起來很快樂。我拉著蓮映的手興致不減:“沒關系,我們到處逛,說不定就遇上了。”
蓮映好笑地看著我,但是也沒有反駁我。
我長到現在,從來沒有見過這么多種類的花,平日里我能見的大多數都叫不出名字,乍一聽蓮映一說,又覺得有些熟悉。
我看得正酣,蓮映卻突然停住腳步,我轉頭看落在了我身后的她,她愣愣地看著一株紅色的艷麗的開得繁復的花朵,花開得雍容華貴,富麗堂皇。“那是什么花?”
蓮映像是陷入自己的意識中,聲音輕輕的:“洛陽牡丹。”
“唯有牡丹真國色,花開時節動帝京。”蓮映輕聲念出一句話,我一聽,什么牡丹什么京的,一頭霧水。蓮映緩步走到那株牡丹邊,蹲下身子,如蔥白般的手指顫抖著撫摸著牡丹花。我看見一滴水落在了牡丹花上,然后是一滴接著一滴落下,落在花瓣上,碎裂成幾塊,我怔了一刻才反應到是蓮映哭了。我正要上前,卻被人拉住,是公子。蘇祁站在旁邊神色沉痛地看著蓮映。我茫然地看著公子,公子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之前心里的滿足感被蓮映的第一滴眼淚就沖得煙消云散了。蓮映半蹲著,對著那株艷麗的僅開一朵的重瓣牡丹淚如雨下,我眼眶也熱熱的。我看著公子問:“蓮映怎么了?”蘇祁見我眼睛紅紅的樣子,扯了扯嘴角,笑道:“知道太多會被人滅口的。”
“云想衣裳花想容,春風拂檻露華濃。若非群玉山頭見,會向瑤臺月下逢。”我正要對蘇祁說話,身邊就有人抑揚頓挫地念出一首詩來,我頭上像是砸下來一個拳頭,周圍的人看見蓮映這樣哭已經自覺地退避三舍了,居然還有人幸災樂禍地念詩來嘲諷蓮映。我轉過身去對著那個男子:“你再說一遍!”男子疑惑中又帶著點氣惱地看著我。公子拉了我一把,靜影沉璧地看著我輕聲說:“淮楚,這是首詠牡丹的詩。”我頓時尷尬地看向那個男子,男子恨恨地說我:“沒念過書別丟人現眼。”公子淡漠地瞧了他一眼,他嘴里的那個“眼”字幾番回旋,最后還是咽了回去。蘇祁已經將蓮映扶了起來,蓮映掩面靠在蘇祁的肩上。她剛才那一哭仿佛耗掉了全身的力氣。我心疼地看著蓮映要去安撫她,但是手怎么都落不到她的肩上。我要對她說什么?難道問她怎么了嗎?這個時候叫她怎么說。我懊惱地放下手,站在蘇祁身側,抿唇看著伏在蘇祁懷里的蓮映。
蘇祁俯首在蓮映的耳邊說話,公子站在他們身前擋住許多人好奇探究的目光。片刻,蓮映從蘇祁的懷里出來,我看著她紅通通的眼睛,鼻子突然一酸。真是討厭,剛才我還在別人身上感受到快樂,現在蓮映把人家的情緒全部撲滅了。蓮映看著我,摸了摸我的頭,眼淚倏忽間便從眼睛里落了下來,須臾便落到石板上。我看著在石板上暈開的淚滴,心里悶悶的。蓮映怎么了?我沉默不語地看著她,蓮映抬手擦干眼淚,彎著眼睛對我笑:“嚇著你了。”可是這一笑,豆大的淚珠又從眼睛里溢出來。我抬手給她擦,可是怎么也擦不干凈。我恨恨地說:“你別哭了。你再哭我也哭了。我告訴你啊,我哭起來可是收不住的。到時候嚇死你。”蓮映笑起來,拉下我的手:“我們現在回去吧。”我看了看周遭想看熱鬧卻又害怕被人瞧出是想看熱鬧的人,就點頭應了。公子和蘇祁也跟著,蓮映神色之間不是悶悶不樂的樣子,而是一種深沉的悲痛。
走了很遠,蓮映還在回頭看那株牡丹。公子用手指拉合著扇子,看蓮映這么依依不舍的樣子說道:“放心,我會幫你把它拿回來。”
蓮映點了點頭。我看著他們三人,蓮映和蘇祁看來都是有過些經歷的人,蘇祁曾經的夜不能寐,蓮映此刻的淚凝于睫。蓮映經歷過什么?我看向公子,那么公子呢,公子曾經是否也遇到過什么現在想起來就無能為力的事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