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映看著躬身的趙辛,這才覺得自己剛才的話太過刻薄。雖說她心中隱約還有怒氣,但是見趙辛這個樣子,心里也開始過意不去,也多少有些不好受。
一時間,樓上安靜了下來。
趙笛拉了拉趙辛的手臂,想讓他將手放下來,趙辛紋絲不動,趙笛氣盛,本還想發難,但是見趙辛為了自己看起來都有些委曲求全了,于是忍氣躬身向蓮映道歉:“方才對姑娘無禮是我一人之錯,打傷人也是因我而起。趙笛愿將后果一力承擔。”說罷又抬頭看著蓮映:“這事與我堂兄無關?!?/p>
趙辛在城中也算是有名氣,他都對公子和蘇祁這樣禮遇,便知他們在涪渚城的影響力有多大了,趙笛不得不俯首認錯,更何況他也知道了自己堂兄愛慕蓮映,自己越是無禮,蓮映對趙辛的印象就會越差。跟在趙笛身后的幾人面面相覷,公子和蘇祁則看著蓮映,等她開口。
蓮映不忍看趙辛這樣狼狽的樣子,別過了頭,話卻是對趙辛說的:“方才是我錯怪了你。我可以不追究他······戲弄我。但是他打傷了白芨,白芨追不追究,我不能決定?!比缓罂粗韼兹耍骸爸劣谒麄?,與你無親無故,就沒法和你念交情了?!?/p>
有些人從來神采奕奕,處驚不變,高風亮節的樣子,對一個人低頭,便算作是狼狽了。
大夫被小二拉著急匆匆跑上來直奔著包廂去了,趙辛抬頭看了一眼,見蓮映抬步要走,忙喚?。骸八麄儙兹硕际悄昙o尚幼,行事魯莽不知輕重,蓮映······姑娘,可否幫在下問問······問問······不追究他們。就當做不打不相識,來日······你們若是有需要趙辛的時候,趙辛定是義不容辭?!?/p>
趙辛認定了受傷的白芨是與蓮映訂了親的男子,他本想說“問問你未婚夫”,但幾次都說不出口,只得作罷。
蓮映腳步頓住,看著言真意切的趙辛說話幾度停頓,顯得比剛才更狼狽,蓮映心里仿佛卡了一根刺,隱隱作疼。
“都是父母世交之子,又是從外城來的,冒犯了你······我心里也不好受,的確該有懲罰,但是我無法教導他們。但他們都是大戶人家的公子,家教甚嚴,我會告訴世叔世伯懲治他們?!鄙徲承睦锏哪歉谭路鸩暹M去了一些,痛意明顯了。她被這些人輕薄了,而趙辛力保他們,卻不顧自己的感受。
“你們放心,此次之后,他們再不會踏入長安樓和月華閣?!闭f罷沉聲問道:“你們可記住了?!”身后幾人竊竊私語了一會兒均不答話,趙笛惱怒地踢過去兩腳:“問你們記住沒有!”幾人閃躲著趙笛的飛腿一邊疊聲回答:“記住了記住了?!?/p>
公子雖也不滿趙辛在這件事情上一昧地保他們幾人,而不理會蓮映如何。但是見趙辛的話已經說到了這個份上,本是該蓮映拿主意了,遂提醒著叫了一聲:“蓮映?!?/p>
蓮映看著目光沉痛的趙辛,輕聲應道:“好?!?/p>
趙辛就此死心。雖然蓮映曾拒絕了他,但是他心里始終都對蓮映念念不忘。人言:“寧拆十座廟,不毀一樁婚”,他也曾想,若是蓮映對他有意,拆了這樁婚事又如何??墒乾F在看著平日里溫和的蓮映竟因為白芨被傷而惱怒生氣,甚至狠狠打了趙笛一個耳光,他便知道,這樁婚事不是他想毀掉就能毀掉的,郎有情妾有意,他不過是蓮映生活中真真正正的路人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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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聽到這兒,隱約感覺蓮映對趙辛的態度有些不對勁兒,像喜歡趙辛似的。蓮映閉上眼睛,笑了一下:“對。那個時候我的確對趙辛很有好感,否則見他那樣我也不至于心軟。”
我怔了一下:“那你······為什么拒絕他?”
“因為,我確實是訂了親的。在那年開春的時候。第二年夏天,就要成親了。我父母向來嚴苛,處事不容置喙,我并不敢退婚。所以我雖對他有所愛慕,也只能狠心拒絕他?!?/p>
“那天陽光真的好,柳葉落在他的身前身后。我站在門邊看著趙辛走遠。他是個傲氣的人,連頭都沒回一下,否則就該看見我的眼淚了?!鄙徲痴f到這里笑了一下。
秋天的時候還喜歡著趙辛,還為他落過淚。冬天的時候就愛上了白芨,我不由得驚嘆蓮映的善變。
“淮楚,你不要覺得我多情。拒絕趙辛的時候,我還能因為難得遇見一個心動的人落淚。但是失去白芨的時候,我的眼淚都流不出來?!?/p>
我看著眼底是青色的蓮映,覺得在她是不是多情這個問題上糾纏沒有意義,于是問她:“那你當時為什么那么生氣地出來扇趙笛一巴掌?”
那個時候,白芨已經被扶進包廂有一段時間了,這個時候蓮映才出來,說起來,生氣的緩沖階段太長了。
顛簸的馬車的車輪轆轆的聲音契合著馬車窗口的覆著的白色窗簾的搖晃,初冬的風歡騰地一頭扎進官道邊的樹林里,放大了樹葉的私語。蓮映沉默了片刻才開口。我想起很久之前蓮映曾說過的一句話:“這世間有很多事情比自己的命更重要?!倍总妇褪沁@樣的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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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芨的臉被血跡染了,眼神也恢復了清明,但是雙手始終都緊緊地鉸在一起放在胸前,蓮映扶他躺下,他看著蓮映問她:“你沒事吧?”
“我沒事。有事的是你?!钡晷《总傅耐忍饋矸诺教ど?,白芨眼睛閉緊,深深地皺了眉。
蓮映教訓他:“我以為你是有多厲害,手無縛雞之力往上沖做什么!”
“難道你讓我像樓下的那些人一樣看熱鬧不成?!卑总傅穆曇粼秸f越低,最后竟然沒有聲音,若不是見他眼睛睜著,還以為他睡著了。
包廂的內間里,只點了一盞燈。蠟燭燒得很旺,透過鏤空的燈罩噴射出光芒。蓮映的影子落在白芨的頭上和身上。
蓮映沒有回答白芨的話。若是白芨呆在一邊看熱鬧,她恐怕把他這個人都看白了。
白芨也沒有要等蓮映回答,偏頭看著頭頂的天花板,問她:“你有沒有覺得我很沒用?”包廂的內間完全阻隔了外面的說話聲,蓮映看著白芨翕乎的黑色的長長睫毛,“沒有,你看,沒有你,我肯定會受到更多的輕薄?!卑总感α艘幌拢骸耙彩?。”
“可我確實很沒用,今日出城畫的畫被撕掉了,還差點把我的這雙手廢了?!卑总笇㈦p手舉在了自己的眼前。蓮映也看著他的手,白芨的一雙手,看起來的確是一雙彈琴作畫的手。骨節分明,清瘦修長,手指關節處連一點褶皺都沒有,每一根手指看著都那么順滑清秀。
蓮映見多了蘇祁愛把玩自己的手指,把他自己的那雙漂亮的手夸得舉世無雙。于是見白芨現在這樣將手打開在眼前,條件反射便認為白芨這是在惋惜自己的這雙手差點被廢掉。
沒等蓮映對白芨的自戀抱怨,白芨又開口打斷了蓮映的話頭:“現在這情況真像是多年前,我的父親要毀掉我這雙手的時候。那個時候母親在房間外哭著求父親,而我躲在房間里不知道能將自己藏在哪兒才能使我身體健全,不至于斷去雙手?!鄙徲骋宦?,驚愕如藤生長。
“那時候母親用她的一雙手保住了我的手。這些年來,我用這雙手彈琴作畫,少年成名,飲譽江湖,聊以生計。為了好好保護這雙手,十幾年來,任何鋒利的東西我都不碰。我小心翼翼地像對待稀世珍寶一樣對待它······有時候······有時候我甚至覺得······覺得這雙手······不是我的手?!卑总感α藥茁?,將手舉在蓮映的面前:“好像是別人的手長在我的手腕上一樣······我的手腕空蕩蕩的,像幼年時候母親的手腕······那個時候,我總是抓著她的袖子······”白芨將手放下握緊放在胸前沉痛地閉上眼睛:“那個時候我就很想回去,我總覺得我幼時將手藏在了某個找不到的地方。我想把它找回來,不想要這樣空蕩蕩的感覺?!?/p>
“白芨?!?/p>
“蓮映,我這輩子只有這一雙手了,沒有這雙手我就一無所有······什么都沒有?!?/p>
白芨睜開眼睛,眼睛竟然已經泛紅,聲音低沉,像是一個字一個字從喉頭帶血躥出來的一樣:“圓凳砸下來的那一刻,我都喘不過氣了。我就在想,什么都沒了,我心里怕,恨不得馬上去死?!卑总搁L嘆一聲:“什么都會沒了。沒了顯赫聲名,沒了活下去的支撐和力量,連和你在一起的機會都沒有了。我還想,兜兜轉轉十幾年,我的手還是得廢。似乎只有天意可以解釋?!?/p>
蓮映看著低聲笑起來的白芨,眼眶一熱,將溫熱的手覆在白芨冰冷的手上:“你的手還在,你什么都沒有失去?!卑总傅托β暡煌#骸笆前?,我的手還在。沒了手······便沒有白芨這個人了?!?/p>
蓮映的喉嚨哽住。
“可我覺得疼?!卑总竷芍皇纸诲e捏住自己的手腕,蓮映看著冷汗直冒的白芨,趕緊站起來去揉白芨的手腕。白芨卻疼得在榻上發起了抖。蓮映的按揉完全沒有效果。蓮映深深地咬著唇:“我去看看大夫來了沒有?”走到門口看了眼疼得咬緊牙關的白芨,沉了臉。然后走出去給了趙笛一個響亮的耳光。
蓮映以為趙笛他們在打斗中傷到了白芨的手,她的心里壓著一塊大石頭,白芨的父親曾要毀掉他的手,白芨從不碰利器卻拿著剪刀為她修剪梅花,精心護著的一雙手還握著拳頭為她出頭。這些在她的心里翻滾著然后裹成了這一塊大石頭。
但是白芨的疼痛并非趙笛幾人所致,而是白芨幼年的陰影太大,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便在心里萌生出斷手的疼痛,而這疼痛之狀,都來源于他的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