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歷因回來和浣紗說了羞辱寶釵之事,引得浣紗一番細語衷腸,弘歷正暗暗聆聽思索之際,可巧侍書來了,一時弘歷將煙羅引出說話,這里浣紗便問何事,侍書便笑道:“也沒有什么大事,昨兒三姑娘夸姐姐繡的東西好,上面的花樣子竟是從沒見過的,所以讓我來求姑娘,若姑娘有依樣,就也借我們回去照著試試呢。”
浣紗便笑道:“這值了什么,叫個小丫頭來說就行了,還用你親自跑來一趟。”說完便下地,一面問她要哪個樣子,侍書便說:“就你前幾日那條白絲帕子上的花樣就很好。”浣紗隨口笑道:“那個花樣可沒現成的,原是宮里的花,我依憑記憶繡的罷了——”話未說完,忙又笑道:“你不知道,去年我家福晉從宮里得來的許多花樣子,讓我們照著繡,后就賞了我們不少,你想要的偏生我沒留著。”說完,忙把屋角山水屏小桌的抽屜打開了,里面有各式各樣的花樣子,看得侍書直嘆,浣紗便讓她挑,又說:“回去問你們三姑娘,她若單喜歡我這個,我就給她重新繡一個就完了。”侍書忙笑道:“原不知道姐姐有這些——這也難得了!”說完,挑了幾個,兩人又說了一會子話,侍書自去不提。
話說弘歷引煙羅出來,兩人至一僻靜處,弘歷便問煙羅和紫鵑說了什么話,她何故生忙,煙羅便笑道:“恍惚聽見紫鵑姐姐說什么藥,想去問問二奶奶可還有的話,她走得急,我也沒太聽真。”弘歷一聽,疑心黛玉有何癥狀,便立時要去瀟湘館看視,方走了幾步,想起浣紗的話來,因思青天白日,自己巴巴的沖進瀟湘館去看黛玉,黛玉必然尷尬,也問不出什么來,便叫來煙羅,吩咐她‘去瀟湘館看看林姑娘怎樣,就說浣紗姐姐讓你去的,回來告訴我’等語,煙羅答應著去了,弘歷便在附近閑逛,等她回話。
可巧閑轉到一處青白石子路,正凝思出神,忽見一小雛鴨弱弱地叫著沖來,繼而一個孩子持箭而出,滿面歡笑,追射它取樂,忽見弘歷站在那里,忙停步立身問好,稱他‘四叔’,一面又忍不住抬眼悄然打量他,心道:眾人皆說此人長相酷似父親,如今看來,果真好個人才,真真讓人可羨可敬!因思及有父指教的好處來,未免低頭落寞不語。
弘歷亦認得他是賈蘭,只是還未曾說過話,看他五官清秀,唇紅齒白,雖面龐猶顯稚嫩,舉動竟有幾分大家之氣,心中頓生好感,且此時正值閑來無事,便問他說話,‘可曾上學,平日都讀什么書,將來有何打算’云云,那賈蘭有問必答,井井有條,其思想之凝重處,全不同于一般的孩子,竟讓弘歷也納罕贊嘆起來。
原來弘歷自進賈府中來,已見寶玉之玩世不恭,賈環之猥瑣鄙陋,至于賈珍,賈蓉,賈璉等一眾人,都不過是些渾人濁物,既無凌云壯志,亦無氣魄胸襟,今見賈蘭,奪其品貌,探其語言,便如于腌臜淤泥中忽見一顆嫩苗般,深覺可喜可愛,因見賈蘭所說‘刻苦攻讀,將來若得時機,必定入朝為官,報答寡母深恩,也可將所學盡獻于國家黎民’等語,心中震撼,一時情動,便點頭道:“放心,若有時日,將來我必提拔你!”
賈蘭聽了這句話,不免一愣,便抿嘴一笑,弘歷見他笑,回思過來,也不好多說什么,不過也一笑罷了,一時丫頭來尋賈蘭回去,兩人就此散了,不一刻,又有煙羅跑回來,說林姑娘去找四姑娘等人去,她撲了個空,弘歷心中略有失望,只得等稍后再說,便回去臥房看書休息,不再話下。
且說那紫鵑因頭里見黛玉咳嗽的又有些重了,知其必是因為春分將至,況近日多愁少眠,心事絮亂所致,因聽人說,用冰糖熬了燕窩,服下最好,可巧家里的燕窩沒了,便想趁著黛玉不在,去鳳姐處問一些燕窩過來——黛玉若知曉,必要嗔其多事的——這才忙忙火火,不想遇到紫,煙二人,少不得略站著說了兩句,才有了上面的諸般事情。
誰知鳳姐這會兒正忙著過幾日熱鬧的事,屋內屋外又有許多執事媳婦等著回話,紫鵑一眼看到平兒,忙沖她擺手,平兒因走出來問何事,紫鵑便對平兒說了,平兒笑道:“我知道了,你回罷,回頭我對她說。”紫鵑又拉她道:“好姐姐,你只叫小丫頭送到門口,悄悄交與我就行了。我家姑娘并不知道燕窩沒了,若知道我來這里討,定要說我。”平兒一聽,也知道黛玉心思,恐落人話柄,嫌她多事,略思片刻,便道:“既如此,你且略等等。”轉身進屋去了,不一刻,只見她拿出一滿包東西來,皆是紅條封好的,塞到紫鵑懷里,說道:“這是前兒東府送來孝敬我們奶奶的,你先拿去給林姑娘用罷。”紫鵑不肯,平兒再三要她拿著,笑道:“你且不用管,只拿走便了,回頭我自有說的。”紫鵑見她如此,只得勉強道謝,低頭速速而去。
一時平兒回來,鳳姐便問她和誰說話,平兒照直回了,鳳姐見跟前兒有人,只點頭笑而不語,等到只剩她們兩個,便叫平兒過來揉揉胳膊肩膀,因看她笑道:“你倒會做人,只管拿著我的東西去送禮,你得好兒。”平兒忙笑說道:“倒不是這話,我想著紫鵑大老遠的跑來,心急火燎地求這點子燕窩,奶奶若讓她空手回去,她少不得到老太太那里要,老太太哪里得來?還是要問奶奶,這樣轉一個彎,知道的人說奶奶忙,沒顧得上那些,不知道的定說奶奶小氣不給,倒不好,所以我少不得先替奶奶送了,回頭老太太,太太知道了,心里也都明白,這都是奶奶的恩惠,我又何處得好來?”
鳳姐聽她說的有理,便笑道:“既如此,你便把上次東府送來的兩個專熬燕窩的青花小鍋找出來,一個給林姑娘,一個給老太太,我也不用,白放著可惜了的。”又囑咐‘瞅老太太和林姑娘在一起的時候給’,平兒只得答應著,也不消多記。
這里紫鵑從鳳姐處得了燕窩,半步不歇,直往瀟湘館走,心中卻意緒迭生,百感交集,因想到黛玉身子不好,雖有老太太疼愛,奈何其偶有年高忘性,不免遺漏一二,而黛玉又是個多心多疑的,不愿惹有心人閑話,今兒不過為這一點子藥,倒要掖著藏著,好容易拿來一些,還須得平兒從中周旋,想素日在黛玉身邊討好賣乖的人無數,有半點難處時,卻一個也不見,繼而由嘆成氣,由氣生悲,她雖不是容易感傷之人,此時也不免為黛玉生出一絲凄涼之心。
正胡思亂想之際,不妨前面突然蹦出一個人來,嚇了紫鵑一跳,方見是寶玉,便說道:“你這又是打哪來的?也不先告訴一聲,唬我一跳!”寶玉便笑道:“我何曾沒說,只是方才遠遠的叫你,你沒聽見罷了。”正說著,一邊湊近前來細看形容,紫鵑忙撤身躲他,轉身用袖子擦淚,寶玉便笑道:“好好的,怎么竟眼圈紅了,是誰欺負你了不成?還是跟林妹妹跟得久了,也感染了她的脾性?”紫鵑便強笑道:“這是什么話,我哭什么?不過是才風迷了眼,我揉揉罷了。”一時慢慢向前走,寶玉也默默跟在后面,紫鵑見了,便笑道:“你只干你的事去便了,又跟我做什么?”寶玉便笑道:“我也看看林妹妹去。”紫鵑便道:“這可不巧了,我們姑娘此刻并不在家,二爺若要見,去三姑娘,四姑娘房里去尋罷。”
寶玉笑道:“要見也不差這一時,咱兩個一起走,說說話,豈不好?——何必只是趕我。”紫鵑見他這么說,便不言語了,任他跟在后面,仍去想自己的心事,豈料片刻,那寶玉突然開口笑道:“對了,四哥哥的落英閣離你們很近,他家新來的那兩個丫頭,你們可見了。”紫鵑見他說的鄭重,以為什么事,原來是這點小事,便淡淡說一句‘見了’,寶玉便在那里拍手嘆道:“真真天下這些清靈水秀之人,如今全匯聚這園子中了,我曾就跟襲人她們感嘆,四哥帶來的兩個丫頭,一個浣紗,一個繡兒,真乃天仙一樣的人物,模樣又極標致,性格又極好,更有一種渾然天成的富貴之氣,倒不像丫頭,竟如公侯家的小姐一般,且如今又來了紫羅,煙羅兩個,亦是嬌俏可人,憨直可愛,四哥真是好福氣,若我能長得這四人相伴侍奉左右,便是整日不出怡紅院也使得了。”臉上便盡是艷羨嘆息之氣。
紫鵑聽了這話,不由得有氣,見他手舞足蹈,只得冷笑兩聲,說道:“你若整日不出怡紅院,我們姑娘倒能偷得兩日清凈,沒人來絮煩聒噪,倒是好事了!”寶玉正值想得忘情,一聽這話,順口笑道:“若真有這日子,我必把林妹妹也拉進來,大家一同守在一處,我方才高興呢——”紫鵑未等他說完,忙斷然說道:“快打住這話!再休要提!二爺要放蕩墮落,也隨得二爺去,沒人管得,只是別拉我們姑娘進來趟著渾水!我們姑娘水一樣的人,便是平日和二爺交往,也不過是君子之交,饒是這樣,偏生還有些人背地里嚼我們姑娘的閑話,但凡二爺與誰動手動腳,作何浪語淫詞,不說二爺不規矩,話里話外,倒皆是我們姑娘帶累壞了你,我竟不知此話何來!——還不是二爺行動言語不妨,凡事偏愛拉著我們姑娘,才惹那些小人胡亂揣測,亂嚼舌根!二爺自有那些狐朋狗友的引教挑唆,究竟是誰帶累壞了你,二爺心中也都明白!如今又說這話,真真讓我們姑娘沒立足之地了!難道非要親耳聽見別人指著鼻子說我們姑娘,二爺才不說不成!”
紫鵑因心中悲戚傷感,況聽了寶玉此語,更兼恨忿,勾起平日隱忍之事,也不管話語輕重,當說不當說,索性倒豆一般都一股腦地說了出來,說到最后,直覺得話露悲聲,氣咽聲堵,也不等寶玉回話,只徑直自往前走,想起他平日所作所為,毫無大丈夫瀟灑磊落之風,因思及大家口中皆言兩人必結姻緣,心中忽生心思,暗暗說道:我們姑娘若許給這樣的人,真真玷污了她!——倒不如另覓良緣的好,強似這等濁人蠢物百倍!
正想之時,不覺間已到了瀟湘館,少不得先擦干了淚,自入側室把燕窩放好了,這才回到正屋,方知黛玉還沒有回來,此時春纖便來告訴‘才煙羅來過一次,略坐坐就走了。’紫鵑便問何事,春纖便道:“說浣紗讓她來看看姑娘可好,我要留她吃茶,她只不吃,說要立等回話呢。”紫鵑正要說話,誰知窗外有人問道:“林姑娘在家么?”
兩人向外一看,正是煙羅又來了,春纖便笑:“真是說曹操,曹操到,才說你,你就來了。”煙羅笑道:“才我看見紫鵑姐姐和寶二爺在那邊說話,后來紫鵑姐姐走了,寶二爺站了好半晌,才呆呆地走了,也不知道為的什么。”
紫鵑便道‘也沒什么,不過問我們姑娘,我說不在家罷了’又忙笑道:“這么會兒功夫就跑來了兩回,定是有什么事找我們姑娘了。”便把她拉近屋子里坐,春纖自去沖茶不提。
煙羅憨笑道:“姐姐可猜錯了呢,我不過是來送點藥材給林姑娘。”說完便從袖子里變出一包藥來,放到桌上了,紫鵑因打開一看,不覺驚嘆,又笑道:“這些可都是上等的好藥——倒要謝謝浣紗去。”煙羅憨笑道:“不知林姑娘用不用得上,我們四爺說了,若要再用時——”剛說到這里,便立刻截住不說,可巧紫鵑聽到了,便笑問:“怎么又成四爺了?不是浣紗叫你送來的?”
那煙羅也是一個心實之人,既已泄露,不會圓轉,只得紅著臉湊上來小聲說道:“姐姐既知道了,別對人說,四爺不讓說是他說的,讓我私下問你林姑娘身子怎樣,今兒送來的都是現成的,若再想要什么藥,就告訴他去,他就去買——姐姐也不看看,這些都是名貴的藥,浣紗姐姐哪做的了主——”還未說完,忽然聽到林黛玉在院中和人說話,紫鵑便收了藥,一時送煙羅出去了,不再話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