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府請賈母等人,并甄府太太們前去看戲熱鬧,座中趙夫人看到寶玉,喜得無可不可,因提到賈珠,賈母便想起弘歷,一時派人去請來,趙夫人并不知‘紫歷’是哪個,賈母便對她說了‘怡親王的養子,因病暫居等語,趙夫人并不曾知道賈府和怡親王亦有瓜葛,而今聽來,心中倒一怔,一時又對賈府另眼相看。
且說弘歷踏進門來,但見一屋子彩繡輝煌,珠圍翠繞,盡是奶奶姑娘們,也有認識的,也有不認識的,賈母和一位貴婦人當中而坐,正當弘歷不知怎樣稱呼之時,鳳姐忙在旁邊笑道:“這個是甄府的太太。”弘歷未及參拜,趙夫人先笑道:“這是打哪里說起!”早走了下來攙他,張口瞪目,從上到下細細看其形容,回頭對賈母說道:“這個可就是老太太說的那個紫歷了?”賈母便說了聲‘是’,誰知聽聞此言,這趙夫人并甄府一眾人等都是又驚又嘆又笑,別人不解何故,趙夫人也自笑著說道:“我說了,老太太未必信的,你那個寶玉和我們那個寶玉一模一樣不說,可巧這個紫歷竟和我家那個乾玉一模一樣!你若不說在頭里,我定然以為是我們那個孽障跑到這里來了呢!”她這一說,賈府上下也都笑起來,都道:“世上哪有這般巧合的事!”趙夫人笑道:“空口白牙,你們必不信我,等哪日我把乾玉帶來讓你們見見,你們就知我所言非謬了,只是這兩人雖樣貌極似,氣派卻有天地之差,乾玉再比不過他的。”鳳姐等都道:“若這么說,那乾玉定又與我們家賈珠酷似了!”眾人都拍手道巧。
這趙夫人因其深愛弘歷一表人才,打量其許久,少不得又問他年紀,生辰等事,弘歷已有些不耐,只隨口答來,眼睛在人群中尋黛玉,趙夫人聽他年紀生辰,又笑道:“跟我們家的三姑娘竟是同一天生的呢。”便夸其三姑娘的好處來,眾人都解其意,皆笑而不言。
一時有人來報,‘戲班子都準備好了,請老太太,奶奶們都過去東頭看戲,姑娘少爺們去西頭看戲。’賈母遂攜同甄府太太們起身,賈母因問:“怎么還分兩處?”鳳姐在一旁攙扶,忙笑道:“原只東邊一處,沒想到今兒來這么些人,恐擠不下,臨時把咱們家唱戲的那些姑娘們叫來了,在西邊另搭了個臺子,令姑娘丫頭們去那頭看戲,老祖宗和太太們看的這些個原是外面請的,聽聞個個都是有些來頭呢。”賈母便點頭道:“如此也好,讓她們自己且樂一日,一會兒開席也可叫她們單聚,不用來了,她們姐妹們一處,彼此倒也熱鬧。”又說‘只叫寶玉跟著我罷了’寶玉聽聞此言,忙道:“好祖宗,你便也讓我去就完了,何必擾得老祖宗不能安靜看戲。”王夫人看他道:“這話混賬,不說陪著老祖宗說話解悶,成日家只跟那些女孩堆里混什么!”寶玉心中好大不自在,鳳姐忙在一旁推他,小聲笑道:“一會兒你只需去打個轉,倒倒茶,應應景,仍舊走你的,一切有我呢。”寶玉方又喜悅起來,鳳姐便讓人去后頭傳話告訴賈母的話,寶釵因說也要跟著賈母等人去看戲,薛姨媽笑道:“你自去頑你的,何必跟著我們。”況三春姐妹也執意要她留下,寶釵只得罷了,這邊趙夫人王夫人等人自去看戲不提。
話說賈母說了單聚的話,眾姑娘倒也都覺高興,三姑娘先說道:“既如此,我們就把索性把平兒,鴛鴦等人都叫來,把大嫂子也叫過來,咱們在西邊樂咱們的!”寶釵便道:“不妥,平兒,鴛鴦等人若走了,誰在那邊伺候呢?”三姑娘笑道:“不礙的,還有那些小丫頭們呢,何況不過是些眼前的端茶倒水的事,又有什么大事。”便忙亂著叫小丫頭子去尋這些人來,一時眾人一齊向西邊而去,路上說這論那,喧鬧異常。
這些人中,獨弘歷卻是頭一個快意的,見林黛玉默默地走在后面,也不加入眾人說話,他便也從后面慢慢跟上來,背手而行,刻意趕超過她,黛玉方見其手上拿著一簇嬌俏的花束,黛玉便知是給自己的,卻仍舊別過頭去不接,只淡淡說道:“這么冷的天,打哪來的?”
弘歷便與她并肩而行,摘下一片葉子,笑道:“浮云悠悠兮,有仙客來——自是從天上摘來的。”
黛玉便道:“定是人家溫室的花,你手倒快,回頭叫他們看見,定要說你的。”
弘歷滿面不以為然,便道:“這值了幾個錢?大不了明兒給他們買幾盆來,只是若早知你不喜歡,我也不去繞道摘它了。”
黛玉便笑道:“花倒是好花,只可惜送錯人了,我并不是與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沒福氣戴它呢。”說完,一徑先走了,弘歷忙問:“什么同年同月同日生?我這話不解。”黛玉便側頭看他一眼,冷笑一聲,也不答話,自顧往前走。
這里弘歷想了半晌,方想起頭里趙夫人的話來,心知黛玉多半是為此拈酸吃醋了,他不覺慌亂,倒覺欣喜,因自《詩經》一事之后,時隔多日,兩人見面,雖不比以往生疏,然也總是客客氣氣,令他心中終究惴惴,如今方能略確其心意,怎能不喜?
然黛玉此刻心中亦有納悶,近日思及贈書之景,總暗悔莽撞唐突,而細細想去,當時竟如鬼使神差一般,全由不得她,至于稍聞其婚配之事,心中便難免生出愁腸百轉之感,自己也不解何故,正在低頭郁郁寡歡之時,見眾姐妹早已經進了閣樓,自己方要進去,忽覺衣襟被人扯住,弘歷滿面華光,眼中炯炯,拉著她,只說了個‘走’字,黛玉頓時羞紅了臉,忙掙脫出來,小聲說道:“你要作死!好好的干嗎動手動腳,又是要去哪里?”
弘歷也知一時忘情,忙松了手,仍舊盯著她笑道:“我帶你去東邊找趙夫人去。”
黛玉不覺一愣:“找她又做什么?”弘歷便道:“你又何必問?我自是要當著眾人的面,告訴她打消那份心,沒人稀罕她家三姑娘四姑娘的!——你只跟我走罷!”
黛玉一聽,心中又驚又懼,先忙說道:“你若存心讓我死,就去告訴。”扭頭就走,這里弘歷發了半刻的呆,因其脾性一貫如此,并不覺得此舉有何不妥,這時慢慢思索,方知又是自己言語莽撞,得罪她了,可巧此時正有小丫頭在上面招手叫他,弘歷只得慢慢上樓看戲來。
這里黛玉遠遠地靠著板壁坐,眼角瞥見弘歷進來,只不理他,方才景況慢慢在心中回思一遍,漸漸淡去了驚懼之感,暗暗生出溫暖之情來,因思:他所言所行雖時而令人可懼,然觀其顏色,便知其心之真誠,絕非刻意作虛者,況其凡事皆有擔當,并不是個亂情薄幸者——倒沒有看錯了人。
正值黛玉意念迭生之時,忽覺有人說話聲,近在耳旁,聽來耳熟,側頭看去,原來弘歷不知何時又挪了座位,于她斜對,黛玉去看他,正巧他也看黛玉,弘歷眼睛便向她笑眨一下,又瞬間變得若無其事般,自與人說著戲中情節去了,這廂黛玉見了,氣又不是,笑又不是,惱亦不得,羞亦不得,自問平生從未遇過此等人,真真是前世的冤家一般,一時又臉上作燒,忽聽得一人在她身邊叫著:“林姑娘!”
黛玉回過神來,見是司棋,便問何事,司棋便笑道:“才入畫侍書我們幾個正議論這戲里的段子,不解這安貴妃既是如此虔誠,為何這尼姑庵只是不接納她,連四姑娘都說不出緣故,叫來問林姑娘,寶姑娘呢。”
黛玉并未看戲,一時不知從何說起,寶釵便接口笑道:“那安貴妃自是心中有鬼,雖坐在那里,做出聽禪念經的樣子,實則心都不知道飛到哪里去了呢,如此褻瀆神靈之過,佛家豈能饒她?自是要趕她出來了。”司棋一聽,方知其因,便笑道:“原來如此,還是寶姑娘看得戲文多,說得明白。”一時便去說與人了,黛玉聽了寶釵這話,知是諷她,頓時更是滿面羞紅,只一手握著腮,別過頭去,不想弘歷早聽見了,見寶釵給黛玉難堪,頓時怒從心中起,心道:“上次故意留你顏面,誰知你又生此語,真真自作孽!”便冷笑一聲,沖著前面正在唱戲的眾姑娘們大聲說道:“何必唱著歌沒趣的戲文,唱個《西廂記》來!”
他這一聲突然,臺上小旦花旦等人只得戛然而止,茫然四顧,內里有人知他是怡親王府里的——浣紗曾以弘歷之名打點賈府下人,亦賞過她們東西——便有個唱小丑的,名喚葵官者,忙在臺上笑道:“今兒不巧了,齡官因病沒來,沒人唱得了,四爺另點別的吧。”
弘歷便笑道:“我看得戲文原少,比不得別人看的多的,只知道一個《西廂記》,既然如此,也罷了,你們仍舊唱你們的。”臺上不知就里,只得繼續敲鑼打鼓,弘歷一又叫來紫煙,暗暗吩咐‘預備賞錢,待會兒發給她們。’紫煙答應著去準備了,回頭再看寶釵時,已經早沒了影子,弘歷自知其為何,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大覺快意,而寶釵經此一事,知其個性,后再未曾有言語諷刺挖苦黛玉之舉,也無須贅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