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寶玉回到怡紅院,面容猶自怔怔,只呆呆坐在床邊,眼也不眨,話也不說一句,襲人叫了幾遍寶玉,他只不應,便有些慌神,忙悄聲告訴麝月‘快去叫李嬤嬤來’,誰知寶玉這時方才開口道:“你們都不用忙——我并沒事。”襲人忙上來看他,說道:“好好的,這是怎么了?你是打哪來的?”寶玉也不答,只慢聲細語地讓襲人把素日收著的東西——皆是黛玉的——全部拿來,襲人只得推麝月去取,一時回來,寶玉見是一個錦緞包著的盒子,外面還是自己系上的紅色綢帶,一縱一橫,細細打結,極其珍重,寶玉心中難受,也不看它,便讓麝月給扔掉,或是燒了。
襲人知這錦盒是寶玉素日極為珍愛的,便是小丫頭們弄上一點灰塵,他都要惱的,便以為寶黛二人又鬧了矛盾,倘若一時把這錦盒扔了,回頭又必然后悔,到時哪里找去?麝月也是一樣心思,便只干答應著,假意出去弄景,仍叫小丫頭好生保存。
這里襲人便勸道:“林姑娘什么性子,別人不知道,難道二爺還不知道的?左不過那些口角小事,今兒不好,明兒就好了,從前三五天便要鬧騰一回,過后二爺再去,還是照舊,保不準林姑娘現在只等你去賠不是呢,二爺又何必只在這里嘆氣。”
寶玉聽了這話,想起往日情形,更覺傷感,便啞著嗓子說一句‘這次不一樣了’,便向那床上一倒,淚珠不斷,襲人百般勸慰,再也無用,如此過了半日,寶玉只這樣躺著,飯也不吃,話也不說,襲人方知事態嚴重,忙出來悄悄叫了一個小丫頭,讓她去瀟湘館看看林姑娘怎樣,又道‘偷著問問紫鵑,只別讓林姑娘知道。’小丫頭便答應著去了,一時回來,說道:“林姑娘也坐床邊垂淚呢,紫鵑姐姐不知為的什么,也沒敢問。”
襲人知自己也無法調停,倘或只這樣下去,寶玉餓壞了,或傷了身子,恐回頭惹太太等人責怪,擔不起,便又叫人悄悄回了王夫人知道。
豈知王夫人此刻正和賈母在一起,一時小丫頭沒說仔細,連帶賈母等人都知道了,以為發生什么大事,唬得不得了,都慌慌地向寶玉房里而來,心肝肉地叫著,彼時見寶玉眼睛也哭腫了,嗓子也啞了,臉黃黃的,因問丫頭們何故,又都說不知道,賈母不禁頓足捶杖,向襲人等怒道:“你們近來也忒拿大了,凡事都不管不問,既如此,要你們干什么用?”地下一溜小丫頭都垂頭站著,半聲也不敢出,襲人便賠笑道:“頭里寶玉出去,恍惚聽見說去找林姑娘,許是兩人有了口角,也未可知。”寶玉忙道:“我幾時說是去找林妹妹的?”賈母見其情形,便解了三五分,嘆道:“你這孽障,性子也可惡,你林妹妹原是沒了父母,孤苦無依投奔這里來的,況身上又不好,凡事便應該多讓著她些,如今不說和和睦睦,偏生三天吵兩天鬧,終究何時是個了局!。”又哭道‘我究竟哪輩子做的孽,今世有你們兩個不省心的在眼前,又個個都是我心頭上的,竟說你們哪一個的好!’
寶玉見賈母如此說,便沒言語了,自己也跟著垂淚,只得上來賠不是,又兼眾人皆在旁勸,賈母方漸漸好了,王夫人因向襲人使眼色,兩人便悄悄出來,王夫人問道:“我看寶玉不同與以往,究竟何故,剛才寶玉不讓你說,你只告訴我一個人知道。”
襲人見四下無人,便笑道:“若我說,必然是因為林姑娘,今兒二爺回來,便讓把林姑娘素日給他的東西都扔掉,我也沒敢,回頭兩人又和好了,二爺又該拿這個使性子了,以前也常有這樣的事。”
王夫人聽說,便問:“林姑娘給寶玉東西了?怎么我不知道?給的什么?”
襲人便小聲笑道:“二爺不讓告訴人,否則便惱。——都是些舊日的字帖,香帕,繡囊之類的,二爺好生珍重,都放在一個錦緞盒子里,誰也不讓動呢。”
王夫人不由得有氣,冷哼一聲,便道:“什么稀罕東西,鬼鬼祟祟的,回頭把它扔了!不許留著!以后林姑娘又給他什么東西,你都悄悄來告訴我,回頭我自然看重你。”襲人忙低頭應著。
話方說完,王夫人正要進屋,忽聽遙遙的一陣嬌斥,抬眼望去,但見一溜花幛子后面,一個修肩蛇腰,極為俏麗的姑娘正在那掐著腰罵小丫頭,長相倒有五分似黛玉,王夫人頓生不喜,因問何人,襲人忙說道:“是晴雯。”王夫人便皺眉說道:“好張狂的樣子,你如今也懶了,就任由下邊的人這般囂張,也不說管管,怪道人說這怡紅院的丫頭個個都成精了!”襲人忙賠笑說道:“太太不知道,這晴雯原是老太太那邊過來的,如今也在老太太那邊掛名,連我也不敢深管。”
王夫人斷然說道:“這話糊涂,憑她是哪邊過來的,既你是這里管事的大丫頭,她就大不過你去,難道就任由她無法無天了不成?你該管就管,她若仍舊這般難馴,你就來回我!”襲人忙點頭答應著,忽見眾人扶著賈母出來了,王夫人也忙迎上去,便止住了這頭的話,自離開怡紅院,不再話下。
且說王夫人等人送賈母回來,賈母先讓小丫頭去瀟湘館看黛玉,又說‘讓林丫頭別委屈,回頭我叫寶玉給她賠不是去。’小丫頭答應著下去了。迎頭又碰到鳳姐,忙迎上來替了李紈攙著賈母,笑道:“我去找老祖宗,誰知屋里竟沒個人,問丫頭,丫頭們只說去看寶玉了,究竟為的什么?”王夫人看她一眼,道:“還能為的什么,不過是林姑娘罷了。”鳳姐見王夫人板臉垂目,雖不說話,卻似有慍色,心中一時納悶,賈母見鳳姐頭里還滿面春風,這會兒卻不說話,因問道:“才吃完飯,你又過來做什么,可是有什么話說?”
鳳姐見賈母問,方才笑道:“真真有一件好笑的事要對老祖宗說呢,老祖宗再猜不著的。”
賈母便笑道:“你又鬧鬼,我去哪里猜去?快說罷!”
鳳姐忙笑道:“才我家璉二爺的奶母趙嬤嬤來了,我少不得支應了一回,先談了些家常瑣事,竟問起寶玉生辰八字來,只說她也是替一個表親家問的,我就疑心她是要來給寶玉說媒,后來她挑明了,可真是這么著呢!”
賈母聽言,忙問:“什么人家?你聽著怎樣?”
鳳姐拍手笑道:“要我說好笑呢,我看她支支吾吾,問東說西的,就慢慢套她的話,后來才知道,她那表親竟不過是一個落沒的鄉紳罷了,老祖宗聽聽,這樣的根基,如今竟也想高攀我們家,你說好笑不好笑?”
眾人聽完也都笑道:“虧她怎么想來?八成窮酸瘋了的,如何配得上我們家寶玉!”
賈母卻不以為然,慢慢說道:“根基倒沒什么,頭一層,模樣要標致,性格也是要好的,你們不知道,有的貧寒人家出來的姑娘,從小被爹娘教育得知書達理,且色色真誠,沒有心計,著實難能可貴,強于很多富貴人家的女兒,見識的人也多,學來許多圓滑世故,機謀暗算的本事,倒惹人厭惡,我就頭一個看不上。”
大家聽言,也都訕訕道是,鳳姐忙笑道:“倒不是說窮富的話,我只是素日也對那鄉紳略有耳聞,知他原是貪賭敗了家的,如今只帶一個女兒過活,所以才留了一個心眼,無非是怕他別有用心罷了,終究那女孩子什么樣,我也不得而知。”
一旁的邢夫人自謂猜到了賈母的心事,忽然笑道:“老太太既是這番心思,真真我們家現放著一對好姻緣呢,倒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了!”
鳳姐本想到賈母心意,只是才見王夫人話中似有情緒,便半字不提,這會兒邢夫人提出來,眾人也都猜到了八九分,便都看賈母,看她怎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