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繡兒聽了紫羅回來說的話,自己細細回思一番,便將事情前因后果明了了八九分,不由得將寶釵恨入骨髓,是以這日偷偷召來紫羅,煙羅,暗中商議著,要治寶釵,好為弘歷出氣,這紫羅,煙羅雖平日并不興妖弄怪的,卻也都藏著些古靈精怪的心腸,況素又愛慕黛玉神仙一樣的人品,又都淘氣,繡兒一聲令下,哪個不應?一時紫羅又拉來探春房里的小雀,煙羅找來惜春房里的彩屏,眾人竟在那圍墻邊的花樹角落聚成一小堆,嘁嘁喳喳,這個說‘把她五花大綁了扔出去’,那個道‘將她的座椅衣服上都涂滿黃油’,如此種種,繡兒都覺不好,正沉吟間,只聽小雀說道:“有了,我有個遠房表哥,在咱們后門口擺攤兒賣藥的,我去問他要點讓人拉肚子的藥來,找個空檔,偷偷下到那惡人飯食茶水里,包管她三天起不來炕頭呢。”
繡兒一聽,忙道:“這個好!你怎么不早說來?”彩屏笑道:“好是好,只是門口那些東西,有真有假,可別讓你表哥糊弄咱們。”小雀忙笑道:“這可是再沒有的事,別說他是個實誠人,即便他騙過別人,他難道連自家人也騙了不成?姐姐且放寬心。”遂敲定了,繡兒給她五百錢,又交代一番,小雀點頭應了,一徑離了大觀園,順著矮墻,向后門而來。
那小雀的表哥名叫喜柱,本是個家道殷實的,只是近幾年做生意,屢屢不順,狠賠了些,如今好容易找關系,托門路,隨了賈府管家些銀兩,先得這一營生干,每月也有幾兩銀子進賬,因他行事乖覺玲瓏,賈府上下無不喜歡,今兒忽見小雀來討藥,又是親戚,況又見她一出手便是五百錢,哪有不殷勤的?便滿面堆笑,忙問買何藥,小雀勾勾食指,喜柱湊上前了,小雀便附耳說道:“能捉弄人,讓人出丑的,還吃不死她的,你可著勁的給我拿些——別對人說!”
她表哥登時明白,便笑道:“敢是誰惹了妹妹,她是不想活著了。”一行說,一行把那紅的白的紫的黃的紙包給她裝了滿滿一口袋,挨個小聲細說一遍,小雀抿嘴笑著,仔細記了,見他獨獨沒提紫包的,因問,喜柱小聲笑道:“若論起來,這個可是眾藥之首,非是哪個丫頭把你得罪的牙齒癢癢,恨不得殺了她時,決不可用。你可記住表哥這話。”小雀笑道:“神神秘秘的,你這攤子不過就是這么些俗東西,還能賣出仙藥來?”喜柱瞇著眼睛,笑道:“妹妹說對了,這可不就是仙藥么。”小雀啐了一聲,笑道:“扯你娘的臊!沒空跟你磨牙,我走了。”便把那口袋塞進衣袖里,抱了雙臂,一路低頭疾行,直奔落英閣,把一應物事皆偷偷交給繡兒,也挨個說了一回。
繡兒因聽那紫包里的藥獨獨與眾不同,喜柱又不說,不覺好奇,便打開看了看,只見是研的細細的白色粉末,無甚稀奇之處,聞之也無味道,紫羅便問:“真吃不死人罷?”小雀便笑道:“他那人,將來還指望進園子里做事呢,再不肯這么做的,這也必是那些上吐下瀉的藥罷了。”繡兒仍舊包起,冷笑道:“不礙的,便是毒藥,若果真毒死了她,我償命便了。”一時提到如何下藥,眾人商議一回,皆不妥當,還是紫羅說的:“趁現在四爺生病,園子比以往亂,咱們索性一人拿了一包,誰得機會誰下手罷。”其他人都覺可行,故紫羅,煙羅,彩屏,小雀皆各自揣了些,一時四下散去,繡兒也拿了一包藥,便把其余的都藏起來,只是屋中有事,暫不能出得去,姑且不論。
且說這小雀今日著實金陽高照,也合該她為此事出力的,方一路盤算著怎樣接近寶釵,正思:那寶姑娘常日和三姑娘,四姑娘等人在一起,我只需悄悄在旁伺候著,不愁她不喝茶倒水的,到時見機行事便了,又想:若一個不小心,被人知道了,到時我豈不百口莫辯?——連帶表哥都受了拖累。卻又咬牙道:那寶姑娘表面和善,不想竟把林姑娘和四爺兩人害成這樣,也是滿府第一奸詐之人了,你總羨那戲文里兩肋插刀,扶善除惡之舉,如今給你機會,卻又瞻前顧后,誰一生還不做一次痛快事!又猶豫個什么!便是被拉下馬來,也不虛來這人世一遭!意念斗轉之際,忽聽有人叫她,卻是繡桔,忙趕上前去,笑道:“姐姐這是上哪去?”繡桔笑道:“你這人也懶了,只知道逛,三姑娘想問廚房要點東西,竟找不到個去說話的人,還得我親自去。”小雀忙笑道:“既如此,姐姐只交代給我就完了,不知三姑娘要什么?”繡桔道:“你只去要兩小碗干貝湯來,告訴她們好好洗了,一個放上點細辣椒末子,一個不放的,端回來。”又給了小雀錢,小雀因惦記給寶釵下藥之事,接了錢,因又笑道:“姐姐可曾見到鶯兒姐姐?我還要跟她學編絡子呢,找了她這半日。”繡桔邊走邊回頭笑道:“要找的人倒在你自己家你呢,你倒出外頭跑了半日!”小雀一聽,不覺一怔,忙問:“這湯也有寶姑娘的?”繡桔笑道:“正是,你快去吧,只知道問。”小雀便知寶釵是在探春處了,一邊走,一邊癡癡的想:正是人說的‘踏遍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世上哪有這樣巧的事,難道是老天也厭棄了她,存著心的給我機會不成?雖剛才想的英勇,到了關鍵時刻,心不免砰砰亂跳,眼睛也有些發直,待等來了湯,便直接端到假山之后的小石凳上,四看無人,忙從懷里掏出藥來,知道探春素喜辣的,便向那不辣的里面哆哆嗦嗦盡數倒去,想了想,又打開一包,也倒了半包,用手指攪勻,這才又端了出來,小心翼翼向秋爽齋去了。
彼時秋爽齋笑聲一片,寶釵滿面喜色,正跟眾人大談典故,連帶小丫頭也都在旁聽著呢,小雀低頭小聲說了一句‘湯來了’,靜靜把托盤放了一邊,探春便把那不辣的拿給寶釵,寶釵道謝接了,慢慢吹著,莞爾一笑,道:“要說這湯,原該顰兒喝才是,我見她近日越發顯得憔悴了,倒好生為她心疼。”
探春便嘆了口氣,道:“林姐姐只自己待在瀟湘館,整日悶悶的,許是又想家了罷。”寶釵笑道:“你還不知她的?她素來這么輕狂慣了的,便是不想家,也懶怠和咱們頑笑,等喝完了湯,咱倆偏去鬧她!”探春笑道:“罷了,何必去討人嫌。”寶釵笑道:“不礙的,我治得了她。”
因寶釵急著去打趣黛玉,便一氣喝了幾口湯,皺眉道:“味道好怪。”便看小雀道:“是新鮮的貝罷?”小雀心中轟然作鳴,忙道:“怎么不是新鮮的?是新鮮的!柳嫂子還說了,兩位姑娘便是多么大的肚子,也斷吃不了一兩銀子去,特意為兩位姑娘拿的上好的貝做的呢,姑娘須喝完才好!”寶釵便蹙眉點頭,探春笑道:“你只說新鮮的就完了,又扯上那么多話。”小雀便不言語了,只拿眼角瞟著寶釵,見其到底還是喝了大半碗湯,下剩的一股腦倒了,心中不由得呼出一口氣來,卻發現額頭早已是細密的汗珠。那身上也早被汗浸透了。
一時等寶釵,探春等人走了,她又偷空出來,徑直來落英閣,跳腳告訴繡兒‘喝了喝了’,又撫著胸口道‘可嚇沒了我半條魂兒’,繡兒忙問她經過,不覺心中大暢,又咬牙恨道:“該!先讓你瀉幾日再說。”這邊又悄悄給小雀錢,小雀自是心中喜歡,不再多敘。
話說這寶釵正和探春搖搖地向瀟湘館而來,方行至半路,漸漸不適,只覺全身發熱,臉頰作燒,胸中自纏繞一股甜綿郁結之氣,似乎所見之景,所道之言,竟無可不樂,無可不喜,一時也不知何故,以為忍一陣便可好的,誰知這情思便如烈火猛虎,一旦被她發現半點痕跡,索性全身顯露,恣意肆虐起來了,寶釵意識尚清,只道是飲食相克——日里吃了冷香丸,方才許是不該吃海鮮的,只得勉強和探春告別,說要‘回去略躺躺再來’,探春也見她臉頰緋紅,也吃了一跳,忙讓她去了,自己到瀟湘館來看視黛玉。這邊寶釵便扶著鶯兒,慢慢前行,鶯兒見寶釵與以往大不同,便問道:“姑娘這會兒覺得怎么著呢?”寶釵道:“我也不知道——”豈知方說了這幾個字,腦筋逐漸開始混沌不清,只覺渾身如受烈焰焚燒,五臟俱煎,四圍花非花,樹非樹,人非人,乾坤亂序顛倒,陰陽錯亂無章,冥冥中似有歡聲笑語,又似有千萬人與之對話,令寶釵也心中極悅,好不快活,是以生喜,竟忽然嬌聲笑起來,嚇了鶯兒一跳,納悶一回,只得也跟著干笑道:“姑娘想什么呢,這么高興?”寶釵也不答,只不斷地笑,又隨手把領口旁的袖子打開了兩個,鶯兒忙道:“這可使不得!”忙要去給她系上,寶釵便笑著推開,使了老大的力,直把鶯兒推出好遠,自己也一個踉蹌,便嘻嘻笑著自顧離開,鶯兒叫道:“姑娘干什么去?”她也不答,只腳步飛快,且行且奔,鶯兒竟追不上她。
不一時出了園子,七扭八拐的,路上許多媳婦婆子們遇到寶釵,見她發絲凌亂,衣衫半解,癡然而笑,不由得都傻了,都只看著她,寶釵均不放在心上,忽然瞟到一個長衫翠褂的人從巷子邊一閃而過,便仿佛見到了奇世姻緣一般,頓時意亂情迷,血沖氣涌,忙追了過去,身后忙有人叫‘寶姑娘,使不得,快回來’!寶釵正心甜意恰之時,哪肯停下?急的媳婦們忙叫:“了不得了,要出大事!真真是瘋魔了!”忙顫聲命婆子去告訴太太,薛姨媽等人知道,這邊一迭聲地叫小廝們全去攔截——皆知此時情景,也顧不得許多了,整個這半邊府宅頃刻間竟是雞飛狗跳,亂亂嚷嚷,無人不驚,無人不忙。
這里寶釵只一條心地要找到方才那人,仿佛周身不適,只得那人一人醫得,遍身之火,只他一人才能平息,渾不理身后鬧翻了天,跌跌撞撞追了兩條巷子去,又繞過曲廊,踏進紅門,見那人進了一個大院,便也跟了去,此一處三間極其清雅的屋子,門外一眾小廝垂手等著,鴉雀無聲,忽見寶釵來了,眾人一時慌亂,竟不知躲到哪里去,此時賈政正于書房中招待一眾文人清客,聽窗下聲音瑣碎,不免有些不悅,便抬聲問道:“誰在外面?”
還沒聽見小廝回復,卻見客室的門‘呼啦’一聲被打開了,寶釵衣衫凌亂,呼吸急促,面色桃紅,水目氤氳,一時倚了門站著,臉上笑意盈盈,直望著屋中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