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弘歷因聽斗兒回來,忙與浣紗回至落英閣,兩人遂于小客室蠕蠕密談,那斗兒將所探之實——林如海家族人丁,幾個兄弟,幾個姐妹,另有何親朋,房屋地產,歷年所承之事,并進項估算,諸般種種,查了八九成,皆說與弘歷知道。
弘歷因思:如此說來,這林如海家中該有百萬之富了,既其居所簡樸,仆人稀疏,應該不是豪奢浪費之家,而其并沒有三妻四妾環繞,幾個兄弟,也都是遠房的,鮮有往來,所得遺產,多半該盡屬林妹妹才是,便是只得到一成,也不至于如此可憐!便知其中必有緣故。待遣退了斗兒,因有紫羅等人伺候洗漱整理,一時躺下,腦中仍盤算不止,將府內諸般人之性一一盡在心中濾了一遍,疑了幾處,便刻在了心底,又思如何明晰,如何處理,如何為黛玉追回遺產等等,細細思計,直想到了近五更天,方才胡亂瞇了一會兒。
再睜眼時,不覺天已微亮,知一會兒必有人來叫的,便先起床,自在桌邊鋪紙研磨,提筆書信一封,暗暗叫來斗兒,如此這般,交代一番,斗兒便把信小心翼翼放入懷中,一徑去了,又有丫頭們依次過來端盆持巾的伺候,未待整理完畢,果有人過來告訴‘大奶奶處的碧月來問起沒起來,來了三四趟,這會兒在門口等著呢。’弘歷見說,忙幾下擦了臉,走出門來,碧月已在那里來回走了有幾里了,見他出來,忙陪笑上前,弘歷這一路忙得不可開交,一邊整袖口,一邊便笑道:“你們奶奶是怎么了,昨兒也沒忙成這樣,一大早的,只是催。”碧月忙笑道:“四爺不知道,今兒早晨姨娘來鬧,三姑娘正在那哭呢,大奶奶并平兒姑娘幾個這會兒正安慰著,屋外幾十的事兒等著回,忙不過來呢。”弘歷點點頭,只是閑閑問了幾句,自過那頭去料理幫襯。
原來是趙姨娘兄弟病死之事,嫌探春賞的銀子少,處理不公,是以竄來哭鬧一場,惹得探春動了大氣,也哭了一回,弘歷方來,見屋外一溜媳婦等著回話,竊竊私語,及進了屋,先見趙姨娘在地中心繃臉撇嘴,掐腰挺胸地站著,平兒等人都在地下站著,大氣都不敢出,探春面朝里,肩膀哆嗦,李紈直給她拿帕子擦臉,一時人說‘四爺來了’探春只得略欠了欠身,那眼睛已經哭得紅桃一般,趙姨娘見又來了個弘歷了,忙上前扯著他的胳膊,啰里啰嗦,讓他評理,弘歷雖素厭惡趙姨娘為人,卻也只得耐性聽著,只不摻言——知是她家的家務事,自己也不好插手,況也懶得去管,探春聽了她胡鬧蠻纏的話,況是對著外人,不覺又羞又氣,汪汪滾下淚來,怒道:“你也不用嚷得萬人知道,橫豎就是這么個辦法,你若嫌銀子少,就自己用體己填上去,便是你堵一個金山銀山進去,我一概不管,若叫我徇私枉法,卻萬萬不能!”趙姨娘便放了弘歷,瞪著一雙三角眼,趕上來說道:“若不是姑娘管家,我何必來找你?如今銀子都在姑娘手里過的,便是姑娘略抬抬恩,多給個幾十兩,別人誰又敢放個屁!我哪來的體己?一個月通共就那么一兩半兩的銀子,又只克扣著不給!若不是我們孤兒寡母咬牙挺著,早餓死了!”說到此,不覺也拿帕子掩面拭淚,探春正氣得渾身亂戰,便對平兒說道:“你家奶奶克扣她錢了?”平兒忙道:“二奶奶哪敢!雖有那么幾次,都是上面一時措手不接,才往后延了幾日,別說姨娘,便是老太太,太太,姑娘們也都沒得的,我們奶奶又有什么法子,少不得一個個解釋,又招人怨。”探春斷然說道:“回去告訴你們奶奶,以后務要把她的那份銀子按日子給她!回頭叫丫頭上我這兒來要!我寧可變賣了首飾衣服抵她那月錢,也不生這份閑氣!”平兒忙應了。
趙姨娘本是一時情急,說出這話來,見如今扯到鳳姐身上,知自己惹不起的,又見要不出錢來,只得唯唯說了句‘姑娘用不著這樣,這又算了什么’,索性一溜煙地去了,探春復又坐在炕上哭,弘歷起初只是在旁聽者,不則一言,只是聽到趙姨娘說的‘一兩半兩的銀子,克扣著不給’的話,不覺心中微動,思緒斗轉,面上卻毫不露出,這會兒見探春只是哭,滿地之人鴉雀無聲,只得也來溫言勸慰兩句,探春便強忍了淚,泣道:“四哥哥不知道,比這樣惱人的事還有呢,我要認真生氣,也早氣死了。”正要擦淚,不想手帕子又掉了,弘歷只得揀來給她,笑說了一句:“平日見你最好性的,才見要吃人的樣兒,我竟不敢信,——以后可得告訴顰兒等人知道,都別氣你,否則第二天就找不到人了。”探春一聽,不覺噗嗤一笑,紅臉說道:“若不是她,我哪至于這樣,四哥哥還只打趣我。”
正值周瑞家的來,在門口一探頭,被李紈見了,問何事,周瑞家的回過神來,忙笑道:“太太讓我來問問,昨兒東府送來的藥材還余下什么,若有整棵的人參,就叫給我拿去兩棵。”探春等人因看弘歷,——昨兒進貢一事正巧經由弘歷手,弘歷便問‘急不急’,周瑞家的滿臉的笑,忙說:“不急,我不過白告訴一聲,晚些拿也使得。”弘歷便笑道:“既如此,我們便先忙別的,稍后得閑了,再讓小廝給周姐姐家送去。”周瑞家的忙笑著道謝,轉身走了,又回頭笑看弘歷幾眼,弘歷心中微有訝異,卻也不理會,這邊見探春好了些,一時便又忙開,門外媳婦們方才敢進來回話,忽而有人來報買種種花之事,忽又是寶玉等人學里開銷等事,三人各有分工,各有所忙,弘歷雖亦有應承答問之事,卻獨獨留心賬目細則,心中默算默記,探春等人也不曾理會,直亂到了日上三桿,三人方才稍稍得空,各自飲食休息,聊天閑話。
忽又見湘云來辭別,身后幾個丫頭打包跟著,探春等人少不得站起來相送,見湘云無精打采的,卻強忍著笑,李紈便道:“你家人來接你了?”湘云搖頭,探春便笑道:“那何不多待幾日,索性我們就忙這幾天,鳳姐好了,咱們再熱鬧。”那湘云本是因為寶釵之事,郁郁于懷,況又兼寶玉昨兒并今天一日都未曾找她解悶,黛玉又素喜安靜,探春等人又都忙,是以每次來此都大說大笑的,獨獨此次不同,只覺無趣至極,待了一日,便再不肯待,聽探春之言,便強笑道:“此來就是看看姐妹們,原也并沒打算長住,家里還有活做呢。”這里李紈等人見如此,只得放她家去,又道‘覺得悶了,就再來’等語,湘云一一應了,又跟弘歷等道別,一時也無須細述。
話分兩頭,且說周瑞家的離了議事廳,本欲家去,想了想,到底還是轉道至王夫人處來,卻見王夫人才吃了早飯,正歪在榻上閉目養神,塌邊放一碗清茶,金釧等丫頭正捶腿呢,聽見聲音,見是她來了,便道:“你去了?怎么說的?”周瑞家的忙笑道:“去了,說待會兒給我送去些呢。”王夫人便道:“既如此,你就家去歇著罷了,又巴巴地跑來做什么?”周瑞家的笑道:“一來謝謝太太,二來有件好事,要不對太太說,這心里癢得慌。”
王夫人便看她,道:“什么好事?”周瑞家的只笑而不語,王夫人便對金釧等道:“你們下去罷。”一時無人,周瑞家的便趕上前來,抬眉弄眼地小聲笑道:“太太覺得那紫歷怎樣。”王夫人便道:“打哪問出這么一句來?——親王府的人,自是不錯的。”周瑞家的見王夫人如此說,便把自己看到的一幕,加枝堆葉,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通,又笑道:“看這四兄弟對三姑娘這么體貼,又見三姑娘臉都羞紅了,兩人說說笑笑的和睦樣兒,我這心里真真為太太高興,這病竟也好了大半了,本不想現在對太太說,誰知這嘴竟忍不住,說不得來打擾太太了。”王夫人早坐起身來,聽她說完,忙問:“你看的可真?”周瑞家的笑道:“太太放心,我雖病著,腦子卻還好使,這怎么能混說的?”王夫人想了一回,便面露悅色,點頭笑道:“若真是這樣,倒也是一樁美事。”心中喜歡,一時便又跟周瑞家的閑聊幾句,及待其去了,這廂開始暗暗盤算,便將弘歷樣貌,人品,性格,學識一樣樣在心底過了一遍,越想越愛,又想到其身世背景,更是在那點頭微笑,思畢探春,不覺又想到寶玉身上,一時又有些憂心,因寶玉自昨下午至今早都沒見得,便讓小丫頭去看看,回說‘悶在屋里看書呢,聽麝月姐姐說,有一日沒說話了’,王夫人便嘆道:“這孽障存心氣我呢。”金釧便道:“太太若掛念,我去把二爺叫來罷?”王夫人便道:“不用,叫來也是一樣,誰叫我生了這么個不省心的,——說不得,晚上我去瞧他罷了。”一時無話。
話說怡紅院這邊,寶玉因黛玉受辱之事,一直悶悶不樂,昨兒雖早早地睡了,著實輾轉反側,徹夜未眠,雖心中著惱,卻又不敢對王夫人頂撞,只得白日在屋中摔杯撕紙的泄氣,小丫頭都不敢近前,襲人本要和他慪氣,讓其服軟安慰,豈知等了一夜,也未見他有只言片語,便知此事有所蹊蹺,見他白日里只是折騰不寧,下人也不跟著安生,便故意道:“你不用這么著,我很知道你的心思,你定然是嫌棄我們了,變著法的打發我們,你既要攆我們,索性就回了太太,不愁沒有好的給你使,何必只是在這里撒氣,——好聚好散的,豈不好?”寶玉也不看她,只道:“放心,放心!若只是這樣暗里藏奸,不必我攆,這屋子早晚也剩不下幾個。”賭氣回到床上躺著,襲人一聽這話,心中便有些疑惑,待要上前問他,心中回思一回,到底有些沒底,——恐他口無遮攔,當著屋中許多丫頭,說出什么來,便只得忍了。
這邊寶玉面朝里躺在床上,心緒不寧,思及黛玉孤苦,處境可憐,便覺可嘆,思其羸弱多病,少人關心,又覺可憐,待想到其心思單純,人卻常歪派她,又覺可悲,不覺又回思其昨夜為襲人送上用好藥,反思襲人卻對王夫人暗中告密,不覺又可氣,長嘆了幾聲,不覺淚下,心中竟獨有黛玉一人,卻忘了世間萬事,悲悲癡癡,渾渾噩噩,直把那枕邊濕了個盡透,亦渾然不覺,不一時,卻聽耳邊遙遙細響,抬眼一看,卻見珠簾輕攏,淡煙微醺,竟是林黛玉走進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