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靈語本埋著臉的手交叉在蜷著的腿上環著自己,以一種受保護的姿態戒備著任何人,聞言吸了吸鼻子,猶帶著哭腔說:“你看我笑話來了?”
秦慕楓一頓,將手上拿著的幾本書放置在面前的案上,笑道:“我來這兒放點兒東西,可不是故意來看你哭的。”
“你笑什么?看我哭你很高興,很得意是不是?”木靈語聲調尖細:“我闖禍了,你很樂意看我受罰是不是!”
秦慕楓捋書頁的手就那樣停在那兒,兩人無聲地沉默著。木靈語吼的聲音很大,好在講學齋地方有些偏,這個時候也沒什么人,不會有人聽見。
秦慕楓直直看著木靈語,眼里的冷意漸漸彌漫:“我還沒那么無聊,木家二小姐如何,與我何干。”說罷便站起身,依舊拿了那幾本書。
木靈語是遷怒,她很清楚這事兒是她自己惹的禍,與他人無干,秦慕楓遭了無妄之災也著實委屈。可是她拉不下面子來道歉,畢竟她跟秦慕楓作對了那么多年。所以,她只能眼睜睜看著秦慕楓一步一步跨出了講學齋。
他從來喊她的都是“小猴子”,只有在真正氣極、怒極的時候才會叫她“木家二小姐”。木家三支里只有她大堂姐木靈詞和她兩個女娃,所以在家族中她排第二,是以稱的是“木家二小姐”。她從來是以“本小姐”自稱的,卻不料到聽到秦慕楓真的叫她“小姐”了,心里竟是那般難受。
她又想到自己這些年來為了排解秦慕楓的傷感,出了多少主意,死了多少腦細胞,而這個人就因為她脆弱時撂下的一些重話就生她的氣,更是委屈地不行。如此這般想,木靈語哭的聲音越發大了起來。
四周靜靜的,只剩下木靈語一個人的抽噎聲。木靈語忽感到無比的孤獨。
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能和她一起聊娛樂新聞、新款跑車、體育名將、世界政壇的人,沒有能夠跟她有共同語言,與她一般認為一夫一妻、忠貞不二是天經地義的人,有的,只是一群信奉男尊女卑三綱五常的男人,一群受了幾千幾百年的壓迫還當此是人間規則的女人。而她木靈語,是其中的一個異類。
她不想表現地太出格,遭人嫉恨、忖度、陷害,她怕自己被當成妖孽燒死。
她又不想太過平凡地過完這一生,畢竟這世死后能不能再次擁有著記憶重生是個未知之數,既然老天讓她帶著記憶重生,那么她不該浪費這難得的經歷。
所以,她盡量讓自己融入這個時代,也本著自己的本性說話做事。
只是如今看來,似乎她做的都錯了。
木靈語雙眼朦朧,淚水淌了又干,干了又有熱滾滾的淚水覆上來。她小臉已經有些哭得抻了,但哭聲還是不斷。
哭得累了,木靈語索性趴在了案上哭。手一觸上去,就摸到細膩光滑的紙張。
木靈語睜著朦朧的眼看著那紙,瞥到一旁的筆架上還懸著一支筆,旁邊還有洗墨的小墨缽,心念一動,停下哭泣,拿了那筆往那墨缽的水里蘸了一下,又劃過硯臺掂了掂墨,執筆在紙上寫起字來。
前世的她有個文藝骨干的媽,可是她基因沒遺傳好,只繼承了她媽毛筆字這一項,這世也多多少少跟著木載梓學了一些,一手簪花小楷寫得有模有樣。
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
木靈語望著自己寫的字發起了呆。她想起在木宅的時候,二伯和二伯娘的不和、大伯娘連同著自己娘親對二伯娘的不滿、老夫人的偏心……或許還有許多她不知道的內宅秘事。她不是一向抱著看戲者的心態的么?什么時候把自己也陷進了這棋局里,還讓自己被困得死死的了呢?
還記得前世的媽老是在她耳邊灌輸四字箴言——寧靜致遠。她怎么就忘了呢?
隨遇而安……隨遇而安……
木靈語望著案上寫就的字,淡淡地笑了起來。然后將筆放回到了筆架上,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站了起來,朝著自己與母親的院子走去。
罷了,橫豎自己前世就沒談過戀愛,何苦對婚姻也那么避之唯恐不及呢?父母總是疼自己的,斷不會把自己嫁給一個潑皮賴戶吧?嫁誰不是嫁呢,又何必把自己弄成個母夜叉似的人物,害得父母臉上也無光,說不準暗地里還有那些個長舌婦說自己沒點兒家教,那母親不是冤枉死了?
左右也是要出嫁的,還不若把自己塑造成個大家閨秀,到時候前來求親的人一多,自己也能多點兒選擇不是?
只是她還有一條底線:不能嫁三代以內的近親。雖說后來見二伯和二伯娘的兒子誥哥哥并不是個傻子,只是人悶了些,但她絕對不能因為一個個例就去冒這個險。
于是,木靈語心結稍解,沒了那股跋扈勁兒,人看上去也覺得清爽了許多。
秦慕楓看著木靈語裊裊婷婷地從講學齋出來后朝著后院走去,心下微微嘆了口氣。他本來已經走了,可是又聽見木靈語越發大的哭聲,到底有些心緒不寧,便折了回來,于另一側柱子后面躲著,看著木靈語哭。
一向張揚的木家二小姐,也有哭鼻子的時候……
可沒想到木靈語哭了會兒竟然拿起毛筆練起字來,不僅不哭了,還笑了,搞得秦慕楓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見她出來,忙躲了開去,瞧見她走遠了,才又進了講學齋。
那方木靈語趴過的書案上被風吹得一起一起的紙張上的字若隱若現,秦慕楓伸手一夠便拿在了手里,頓時雙目大異。
這小猴子……竟然能寫成這樣的句子?
令秦慕楓驚訝的不僅是木靈語那句“非淡泊無以明志,非寧靜無以致遠”,還有她那手寫得極具閨秀氣質的簪花小楷。秦慕楓只覺得這樣的字不該是那樣一個風風火火的八歲女孩子能寫出來的——這筆體、功力、還有那種熟稔度,沒個二十年是練不出來的!更何況這聯句子……更不應該是她一介未見過世事不通俗務的女子能寫得出來的!
秦慕楓心下驚異,他不認為木靈語有這等才學,可若是木夫子所作,又為何不拿出來與眾學子品讀?
揣著這份訝異,秦慕楓謹慎地收好了這張木靈語寫的字,索性坐在原先木靈語坐的地兒發起了呆。
他雖認為木靈語不可能寫得出這聯句,但這對句去恰恰戳中了他的心事。
秦慕楓是秦家二子秦嘯的嫡長子,雖說生母已逝,但母家的勢力也是不容小覷的,所以他在秦家也不會像那些沒了母親便沒了依靠的人一樣,會受其他房的刁難,好歹上頭還有祖母寵著,父親也是極其看重他的。
可斷斷沒想到,一個克妻的名頭會無端落到他頭上來。
他十歲的時候與張端睿談起的第一個未婚妻羅氏,他年小時是見過的,那女孩兒溫和有禮,說話細聲細氣,他也是極歡喜的。可沒兩年,就聽說得了什么病,沒挨過去,就這么去了。旁人傳是得了肺癆,可那家人對此諱莫如深,只說是身子骨弱,沒得法子,匆匆下了殮,還遣人來秦家說了下,婚事自然也就沒了。
他傷心了一陣,也沒多想。十二三歲的年齡,正是初知人事的時候,他雖覺得可惜,也替那家姑娘難過,但到底還是少年,沒有那么多想法。又因著祖母又給了他訂了一門親,他也就漸漸淡忘了這件不怎么如意的事。
第二個未婚妻姓李,性子很是活泛。大概是秦家老太太覺得秦慕楓人悶了些,又怕第一個未婚妻未過門便沒了會給他心里留下點兒陰影,于是選了這么個個性開朗的,希望以后這兩個人能取長補短。
可沒想到,這性子活潑既能是好事,也可能成為壞事。
訂親第二年,有人從李家傳來消息,說那位李姑娘在燈會的時候失蹤了。秦家心急如焚地遣了人親去打探,李家卻支支吾吾地不肯說個明白。秦老太太覺得這人丟了,清白名聲的也都毀得干干凈凈的了,哪還能再嫁到秦家來?于是鄭重請了媒人,讓秦慕楓的繼母,也就是木五姑奶奶親自去李家商量退親。
李家人倒是理直氣壯地不允,說什么他家姑娘只是得了病在閨中養著,又沒什么大毛病,憑什么秦家要退親?木五姑奶奶說要去探望李姑娘,李姑娘的母親便打起了太極,一會兒說那病說不準會傳染,一會兒又說李姑娘身子乏著,不便見客,四兩撥千斤地擋著木五姑奶奶不許她去李姑娘的閨門。
木五姑奶奶憋了一肚子火發不出來,回來跟秦老太太訴苦。秦老太太沉吟了半晌,也沒辦法,只能觀望著,說:“人總不能一輩子不出來吧?到時候再退親也不遲。”
不過人沒等出來,倒是傳來李姑娘病亡的消息,氣得秦老太太差點暈厥。李家上門來還給人甩臉子,說:“早就聽說秦大少前頭死了個未婚妻,咱們家沒放在心上,卻沒想這秦大少克妻之言當真是真的。不過我家姑娘雖然死了,但人還是你們家的,定要在你們家立祠的。”
一席話氣得秦老太太直罵“混賬”,叫人取了棒子攆人出去,只看著秦慕楓掉淚。
秦嘯低嘆一句,瞅著自己兒子也不說話。倒是木五姑奶奶提了句“也不知道人是怎么死的”,讓秦嘯留了個心眼,擢人去查那李姑娘病亡的緣由。
查出來的結果讓人真正是讓人齒寒。那李家姑娘自己行為不檢點,跟府中一個奴仆勾搭上了,二人約好燈會時私奔,那段所謂“養病”的日子,不過是人還沒找到,又不愿放過秦家這門好姻緣,所以一直瞞著。可這人找到的時候,卻是在青樓里了。那李家姑娘倒是有點骨氣的,寧愿被打地遍體鱗傷,也不愿遂了老鴇的意愿去接客。李家找到人的時候,已經是進氣多出氣少了。
只是可笑的是,這李家竟然還如此不知廉恥要讓他們家姑娘入秦家的祠堂!秦嘯心里怒極,當即便捏著這把柄去了李家。
回來時這門親事算是退了,可秦慕楓“克妻”的名聲也傳揚了出去。雖說那李家姑娘死的原因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但李家也是大戶,秦家若是去嚼這舌根,未免太丟臉面,況且這種事情又怎好拿到明面上說?李家出于自家的名聲考慮,斷不會公布李家姑娘死亡的真相,而秦家,也頂多只能自家人私下說說,絕對不可以出去亂說,只能吃了這啞巴虧。
也就是說,秦家大少秦慕楓克妻之名,是坐實了。
經過第一任未婚妻病逝,秦慕楓早就有了些沉靜,而第二人未婚妻死的這個事,卻讓本來還有些傲慢的秦慕楓變得深沉起來,動輒不愿跟人說話。
秦嘯忙著差事,一直很少管兒子女兒的事情,這事兒卻是他親自過問的,雖為兒子不忿,卻也無可奈何。一起辦差的尤答聽說了這事,便張羅著讓自家女人去給秦嘯看看有沒有什么好人家的女兒適合秦慕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