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慕楓哭笑不得，這木家老太爺連話都不讓他說就扯著他進去了。說他熱情吧，可人家開始的時候壓根兒就沒注意到他；說他冷淡吧，現在這副樣子又明白昭示著這木府老太爺的“好客”。
秦慕楓不由地想起臨行前張端睿對他說的話。
“我跟你說，這次你送語語回去，肯定會碰上我外公。我外公那個人忒老小孩兒，你可得當心他拉著你說話下棋之類的。他年紀大了，府里小輩都不怎么跟他玩兒，他好不容易逮著你，定會跟你好好‘溝通’感情。你可得穩住啊，被我外公看中的，可不是那么容易脫身的……”
最開始秦慕楓還當張端睿是危言聳聽，他也不是沒見過木家老太爺，哪就有張端睿說的那么恐怖？雖說這些年是走動得少了，但是記憶里那個說話直腸子的略顯死板的老人哪就有那么大的變化？
卻沒想到真到了木府，還真給張端睿說中了。
秦慕楓無可奈何地隨著木老太爺進去，陪著他說話、下棋，木老太爺天南海北地神吹了一番，竟將木靈語也給忘在了身后。木靈語倒是不介意，迎頭碰上前來尋她的青玉，便跟著她去看老祖宗去了。
依舊是那處佛堂，木老祖宗微閉著眼恭謹地立在佛龕前，雙手合什念念有詞，前頭立著的香燃著裊裊煙霧，檀香味越發濃郁了。佛像神態安詳，許是鍍金的緣故，散著金光，頗有股“寶相莊嚴，普度眾生”的意味，連帶著也讓木靈語肅然起敬。
老祖宗聽到腳步聲，慢慢收了勢，回過頭來見到木靈語變笑了：“囡囡可來了，想死祖奶奶了。”
木靈語見她走過來，忙上前攙過她，見著她頭發已是斑白，卻還梳得一絲不茍，心里驀地有些發酸。這是她祖奶奶啊，輩分算是最大的了，如此年高，怕也沒多少年活頭了。想著八年前剛來的時候那個眼神精明，看得事事通透的老人，如此也是風燭殘年，眼里也沒什么光彩了。
“祖奶奶，語兒回來了，您身體還好吧？”
“好好，都好……”木老祖宗牽著木靈語絮絮叨叨說了半個時辰的話，便覺得有些累了，囑咐青玉帶她去木老夫人處問候請安，便顧著自己睡了。
木靈語臨去前看著那個睡相安詳的老人，又是鼻頭一酸。聽見青玉招呼自己，才忙跟著去了。
木老夫人早就等在大廳里，身邊坐著岳氏，身后還立著幾個女子，俱是妾室裝扮。木靈語甫一進門，便聞到一陣香薰味道，禁不住打了個噴嚏。
岳氏臉上本掛著笑，見到木靈語打噴嚏便有些掛不住了，那笑也就摻了幾分假：“喲，語姐兒可來了，我還道語姐兒要與老祖宗促膝長談呢。”一番話里明里暗里指著木靈語沒把老夫人看在眼里，只顧著討好老祖宗，卻不來看自己正經的奶奶，說得老夫人臉上也難看起來。
“剛巧回來的時候碰見青玉姑姑，就隨著她去見老祖宗了。老祖宗精神頭不太好，拉著我說了半日話也就睡了。”木靈語沉吟了下，乖巧地福了福身，撒嬌般地回道：“這不就來看奶奶了么？奶奶別生氣，當心氣壞了身子，那可就是孫女兒的罪過了。”
老夫人還沒開口說話，岳氏尖利的聲音又響起了：“瞧語姐兒說的這話，這性子怎么就變了？以往不都得針鋒相對頂著我回……”
“行了。”老夫人淡淡瞥了她一眼，止住了她的話頭，又回過頭來望向木靈語，眼里硬是憋出了幾分親切：“回來便好，明日收拾收拾就可以去京里了，你姐姐可念叨得緊。罷了，餓了吧？先去用膳。”
木靈語點頭應是，見老夫人有起身之意，忙上前攙著，竟還趕在了岳氏前面。老夫人一頓，嘴里道：“倒覺得語姐兒這回回來是懂事了許多，眼力勁兒也長了。”說著還特意看了岳氏一眼，岳氏臉上一陣青一陣白。
沒有提是否要挑小丫鬟，也沒有為難木靈語，第二日木靈語便早早起了身，收拾一番后便前去前廳，看見只有老太爺和老夫人在，心里驀然就舒了一口氣。老太爺很是高興，招呼著木靈語上前，細細叮囑了番，無外乎要她聽大伯娘的話，進宮去一定要好好答話，要守規矩之類的。老夫人待他說完后才拉過她又如此這般細細叮囑了番，末了語焉不詳地說：“京中的人都是貴人，你多與你大伯娘四處走走，多結交結交朋友，特別是那些貴眷小姐。結交的人多了，人緣便廣了，將來有些什么事也好找找人說說，或許還……”
“你胡說些什么！”木老太爺眉頭一豎：“她還是個小娃娃，哪有那么多彎彎腸子！”
“我……我這不也為了她好嗎！”老夫人鼓著眼回瞪：“好不容易有機會進京去，不多得結交些人？”
“你……我懶得跟你說！”老太爺又瞪了老夫人一眼，拉過木靈語道：“去京里好好玩，別聽你奶奶的，她那人就是小心眼多。爺爺跟你說，京里有好些個好玩的地方，爺爺年輕時候也去過的，你一定要去，像那個……”
木靈語這次回來倒是沒有看到木詡誥，她有心想問，可見著二伯娘那副嘴臉也懶得問了。合著誥哥哥也是個大人了，不需要她操心。
秦慕楓昨兒就走了，老太爺依依不舍留了好久，最后也拗不過秦慕楓，到底讓他吃了個便飯才放行。待人走后他還喃喃地對著身邊伺候的管事說：“這孩子是個好的，就是啊，命不好，怎么就有個那樣的名聲。”
管事低頭也順著老太爺的話回：“老天爺就是見不得一個人太好，總得給他安排點兒什么磨難。老太爺放寬心，秦大少是個有本事的，將來何愁娶不到好人家的女娃。”
“嗯，倒也是。就怕那些個人沒眼力，不把閨女嫁給他，白白將這么個大好男兒拒之門外。要不是我家語姐兒年歲還小，我還瞅著他們挺配的。一個穩重，一個機靈，都是好的。”
管事在一邊暗暗笑了笑，沒說話，扶著老太爺回去了。
木靈語聽著老太爺嘮叨了半晌，在來人催的時候才出得府門去。見那門口還規矩著立著三個女子，俱是昨日見過的，心里便有了數。
“老太爺。老夫人安好，姐兒萬福。”三人福下拜了拜，言笑盈盈。木靈語心頭不由感慨：自家二伯眼光也還不錯嘛，這三個女子長得都千嬌百媚，卻也別有一股風情，倒是比二伯娘好多了。
木老太爺眉眼一沉，斥道：“你們夫人呢？怎的就讓你們來送二小姐了？”
三人抖了下，其中一個著杏紅色衣裳的女子站出來道：“回老太爺，夫人今兒早晨起身的時候說她身子有些沉，不大爽利，卻也怕失了禮數，所以才叫我們姐妹三個來代她送別二小姐的。”
“哼，早不爽利晚不爽利，偏偏這時候不爽利了？”木老太爺眼睛一瞪就要發作，老夫人忙拉住他說：“兒媳婦身子不爽利怎么了？你這個做公爹的還有了意見不成？”木老太爺止住話頭沒吭聲，老夫人又道：“行了，你們三個快些伺候著語姐兒上車吧，回頭跟你們夫人稟告一下便是了。”那三名女子忙不迭地彎腰謝過，一人來拉了木靈語說話，一人吩咐著仆役搬東西，還有一人進了馬車車廂收拾著，外人看來與那些仆從丫鬟并無差別。
木靈語心里有些累，對那個與她說話的女子愛搭不理的，那女子卻也不惱，只顧著自己在那說話，問她還差什么，還想要什么，看著甚為親切，可誰知道木靈語心里有多煩？
這就是所謂的妾啊……伏低做小，沒半點兒自尊。可憐、可悲、可嘆。
等到一切都收拾好了，老夫人才發話：“伺候著語姐兒上車去，小心些，她那身上的衣服可是請霓裳居的人新做的。”眾人忙唯唯諾諾應了，小心謹慎地簇擁著木靈語上了馬車，奶娘曾氏隨后也上了去。
木靈語心里很不是滋味，總覺得老夫人話里的意思是覺得那些仆役連她身上這件衣裳也比不上。低頭看看自己身上簇新的喜鵲邊花絲綢衣，悶悶不樂。這霓裳居是秦慕楓他們家的產業，老夫人這話說得又有些奉承秦家的意思，可這是為什么呢？她不是一向對于庶出的五姑姑很不待見的么？難道是為了做給爺爺看？不過這也沒必要吧……
木靈語想不通，她覺得很累。才回到這大宅子里一天，就身心俱疲，卻不是趕路趕出來的。瞅著府里諸人的嘴臉，木靈語萬分想念書院里的人，就算是娘說的尚崇文接近她是有目的的，她還是覺得比起這些假意迎合她的人來說，尚崇文與她相處卻是自然親近了許多。
一切準備妥當后，木靈語穩穩坐在了馬車里，掀開車簾朝外望去，看見木老太爺和老夫人攜手立在府門口，兩側的石獅子也可愛了許多。她又忽然覺得，雖說人人都有點兒小心思，但總歸都是親人吶，親人哪有什么仇啊恨啊的……
“小姐舍不得府里了吧？”曾氏咽著唇笑：“到了京里便好了，那兒可也是小姐的親人呢……”
木靈語點點頭，暗下心思朝外笑了笑，換來老太爺一個朗笑：“寶貝兒孫女，爺爺等著你回來教你下棋呢！”
木靈語臉上笑意一僵，隨機又燦爛笑起來，在馬車“咕隆隆”的啟動中揮手作別，做了個鬼臉：“爺爺，你棋下得太臭了！”
“臭丫頭！”木老太爺的笑罵聲隨著馬車的車轍漸漸消失。木靈語回頭一望，只覺得太陽漸漸火熱起來，竟是一片陽光，金光燦燦，連帶著那處府邸也沒了那股陰沉，暖融融的，頗為和煦。
到底，木府才是她正經的家啊。
行了大半個月，被馬車顛得都有些成了習慣的木靈語，終于到了京里。穿過街道一路走來，看見的俱是繁華之態，連著人走路說話都與代郡不同，顯得更加高人一等似的。路上行的富貴人家的馬車也比之木靈語乘坐的雕花黑楠木馬車硬生生多出一派大氣，倒顯得她的小家子氣了些。
木靈語倒是不怎么在意。首都嘛，哪朝哪代不都這樣？就連北京人看著也比地方小民多了些貴氣呢，更何況是這交通不發達的古代？
倒是曾氏看得直咋舌：“這京里的貴人就是不一樣……瞧瞧那馬，真真是牛高馬大的……”
木靈語禁不住“撲哧”笑出來，曾氏一哂，尷尬地問：“可是我說錯啥了？”
木靈語搖頭，對那“牛高馬大”四字不置可否地放在了腦后，問道：“奶娘，還要多久才到？”
“快了。”曾氏探出頭去問了問，回來道：“車把式說還有小半個時辰就能到木府了。”
果然不久后，馬車停在了一處宅門前，卻不是停在正門，而是停在邊角的一處角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