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曲……”她從來都不曾想過這一聲將會造成他與她悲慘的訣別。
“烈曲……”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傳入耳際,他們同時回頭。
“真的是你,你怎么會變成這個樣子?”他濃郁粗獷的眉毛上有幾條淺若發(fā)絲的褶紋,高大魁偉的身型,嚴峻莊重的表情讓他看起來像一個軍人,“跟我回去,你爺爺在家等你很久了。”盛月陽若有所思地打量他,他看起來很正派,不像一個壞人。
“您好,請問您是……”盛月陽彬彬有禮地問。
“我不認識他。”烈曲拉著盛月陽的手,面無表情地往機場外走。盛月陽一瘸一拐地跟在他身后。
“曼歌找到了,你哥哥曼歌已經(jīng)找到了。”后面的聲音也窮追不舍。
他頓足,盛月陽慣性地撞到他背上。曼歌出現(xiàn)了?原來曼歌不是他喜歡的女孩,而是他苦苦尋找的親人。那么,那么他要離開了嗎?她內(nèi)心不安的預感如寒風一樣肆掠。
他轉(zhuǎn)過身來,輕聲呵問她:“腳很痛嗎?對不起,我忘了。你先回去好嗎?我去給你買點藥。”
盛月陽毫無知覺地搖搖頭,“我……”她還來不及說什么,烈曲便叫了輛出租車,把她抱到出租車上。所有的疼都化成內(nèi)心的惶惶。她從來都不怕疼,也不怕寂寞,不怕憂傷,可是她現(xiàn)在卻被害怕侵襲得毫無還手之力。`如果說世界上最可怕的毀滅是對靈魂的噬咬,她就在邁向這個深淵。
她緊緊拽著他的手,不想絲毫放松:“會回來嗎?”其實她想說“不要離開我”,她卻不能。曼歌在他心里已經(jīng)駐扎了十六年,而她只有短短的半年。愛情真的會讓一個人變得自私嗎?她緩緩放開他的手。
“嗯!”他溫柔地看著她,點點頭,關(guān)上了車門。車緩緩駛離,他在她的視線里漸漸遠離。你會回來吧!烈曲說過的話從來都不會食言,她努力告訴自己。
“她是你女朋友?”烈曲沉默不言地看著他。
“你真的長大了,都懂得交女朋友了,你這么關(guān)心她,看來你對她的感情不一般。”
“曼歌在哪兒?”烈曲打斷他,單刀直入切入主題。
“我就知道,只有你哥哥能說服你,你太倔強了,跟你哥哥一樣。”他的面孔舒展了許多。
“他到底在哪兒?”
“他在英國等你,快跟我回去吧,你失蹤了一年,你爺爺真的很掛念你。”
“你騙我。”烈曲的語氣凌厲起來,卻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我沒有騙你,”他神色濃郁地說,“他一直都活著。”
“你讓他來見我,否則我不會相信你……”他的話透著一股不可侵犯的霸氣。
“烈曲!”他的手抓住他的胳膊,卻被輕而易舉地反扭過來:“你以為我還是八年前那個小孩嗎?你的那幫手下呢?為什么不叫他們一起過來?”
“烈曲,我不想用武力困住你,你爺爺病了。你知道他對你有多內(nèi)疚嗎?八年前那場車禍不是他造成的,他卻要承受失去親人的痛苦,還要被你憎恨。”他弓著腰喘著粗氣。
“他就是兇手,如果不是他一直不肯接納媽媽,他們就不會為了見他一面去機場,也不會死。”他的怒氣轉(zhuǎn)化為仇恨,像火苗一樣舔噬著他的心。
“那只是個意外,他是想要為你和你哥哥慶祝生日才回來,證明他很愛你們……”中年男子仍鍥而不舍地規(guī)勸他。
“他只是怕他的家產(chǎn)沒人繼承,我為什么要稱他的心?還有你,你是我媽媽的哥哥,為什么要幫他說話?還利用我哥哥欺騙我……”他越發(fā)加大了手中的力度。中年男子疼得額頭上沁出細密的汗珠:“曼歌真的一直都活著,活在你看不到的地方。”
他松開手,聚集圍觀的人群徐徐散開去。他最后扔出一句:“讓他來見我,否則我不會相信你。”轉(zhuǎn)身離開。
“是因為那個女孩嗎?你舍不得她才不肯走?如果你不想離開她,可以帶她去英國。”
“你不準跟她說這些,她什么都不知道,還有,不準去找她。”他的語氣似命令般不可褻瀆,聲調(diào)激昂揚起,仿佛牽動了他內(nèi)心深處最細微敏感的神經(jīng)。
手指在桌子上躍動,《天籟》的曲調(diào)在她腦海里飛旋,就像他馳騁的身影。一聲推門響聲從墻另一側(cè)傳到她耳朵里。她倏然轉(zhuǎn)過身,身后的門也豁然敞開。他回來了,坐在他的宿舍里,就像等了一千年,只為他的出現(xiàn)。
“烈曲!”他溫和的笑綻放在鮮艷的嘴角,掩映在頭頂?shù)哪瞧盎ɡ賲病敝校窬鋬?yōu)美的詩,萬花叢中一點紅。
“你在等我?”他的胸口緩緩起伏,應該是剛跑過來的吧,卻首先進她的寢室,應該是放心不下她吧。
“你聽到了嗎?”
“什么?”
“我在彈奏《天籟》,我以為你會聽到,就像童話里一樣,然后從天上降落到我身邊。”
“對,我聽到了,聽到了你的召喚,所以我跑回來了。”他從“花蕾叢”中穿過,走到她面前,像一個從天上降下的神仙。
“騙人,我在桌子上彈的,你怎么會聽到?”她撇撇嘴,昂著頭看著他。
“能聽到,因為這里和那里有心靈感應。”他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她的心口處。
“你……是因為想我才在這兒等我的嗎?”他輕靠在桌子上,靜靜凝視她。
“我是真的好想好想你……”她伸出食指,指向烈曲,旋即劃到他身后,“把蘋果給我吃喔,所以跑來這里等你。”她露出一副饞嘴的神情,笑瞇瞇地看著他神情變換的臉。
他愉悅地笑笑,從十字線上取下一個花蕾:“這個是疑惑的種子,把它展開就好像開花結(jié)果,這樣吧,你說出你的疑惑,我會讓你所有的疑惑都開花結(jié)果好不好?”
“如果有一天你離開了,遠在天邊,我彈奏《天籟》,你還會聽得到,還會回來嗎?”
“會!”他解開彩帶,手中“花蕾”的漂亮包裝展開成一朵盛放的花,他取出一個鮮艷欲滴的蘋果遞給她,她快樂地接過它。
“如果你在天宮睡著了,聽不到我彈奏怎么辦?”
“那你就一直彈一直彈,把我吵醒。”
“要是上帝睡著了打呼嚕,蓋過樂聲怎么辦?”
“那我就捏他的鼻子不讓他打呼嚕。”
“如果你在別的星球上,感受不到地球引力,回不來怎么辦?”
“我會回來。”
“為什么?”
“因為你的引力比地球引力大……”
就算你走遠也還是會回來,烈曲說過的話從來都不會食言……
也許我們很幼稚,也許我們像傻瓜,可是,我們只想傻傻地守候傻傻的幸福。
盛月陽的小宿舍內(nèi),掛滿了一墻的素描,她怔然出神地望著那些神態(tài)畢肖的素描:“原來我真的會成為一個發(fā)光的天使。”她想起了那天晚上那個光艷萬丈的自己。其實烈曲才是讓她發(fā)光的那個光源吧,任何人和他在一起都會被他的光華所籠罩。
“好像有點腫了,不行,你一定要去醫(yī)院。”烈曲疾首蹙額地看著她有些紅腫的腳踝。
“啊?不用不用,過兩天就好了!”盛月陽自在輕松地擺擺手,“不去……”上次那些充滿“愛心”的護士小姐至今讓她記憶猶新。
“那我把醫(yī)生叫來。”他雷厲風行地起身要走。
“那我還是去醫(yī)院吧!”盛月陽無可奈何地嘟囔著,起身去穿床沿邊的鞋,卻被烈曲曉風拂柳地攬進懷里。她頓時臉紅心跳、舌頭打結(jié):“我自己走,我自己走……”烈曲卻置若無聞,繼續(xù)開他的“11”路公汽(指步行)。
“呃,那個,我喜歡人背我……”
“不要……”夢境中的盛月陽用盡全身力氣拉住懸在石橋邊緣的烈曲,她的淚映著他的笑,他的笑凄美絕然如月光消盡的子夜中一株飲血的玫瑰。
她終究抓不住他墜落的沉淪,他的影子化作逝去的慘白,消融在茫然的煙波里。她的心好痛,痛得瞬間化為死灰,她驚痛地睜開眼,茫然無措地大聲疾呼:“烈曲,烈曲……”
“你怎么了?”握緊她微汗的手,他訝然地看著魂悸魄動的她。
“不要跳,不要跳……”她的頭如加速的鐘擺。
“跳什么?”
“跳河,不要跳河……”
他戲謔而笑:“原來你真的有心靈感應啊?我剛才真的差點被淹死。”
“什么?”她立即愁眉鎖眼。
“噢,剛才不知是誰趴在我背上睡覺,還流了一河的口水。”她被這種不合時宜的玩笑攪得有些語塞,心里卻大潮隱落。
“不相信嗎?還是想賴帳啊?”他很“認真”地拎起一件白外套,指著那果然濕痕遍布的地方,“這可是證據(jù)喔!”
“那你應該叫醒我或者是把我扔到車上嘛,為什么要背我過來呢?”盛月陽挑釁地抬起頭,“啊,你一定是喜歡別人在你身上流口水。”可說完這句話盛月陽就閉口不言了,曖昧的氣氛全被自己口無遮攔的話掏出來了,她尷尬地輕咳一聲:“衣服臟了,我去洗。”
“我去。”烈曲按住她,向門口走去。她偷偷瞥見,他雪白的臉上像被印上了“梅花烙”。他是怕攪了她的夢,他想要多背她一會兒,這些她都知道,心里像燃起一個小小的火把,升起暖暖的熱氣。
門嘎然打開。她抬起頭,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
“盛……盛小姐,”他對她的稱呼遲疑了一下,“你還記得我嗎?昨天我們在機場見過。”
“哦,你好。”盛月陽仍目不斜視地看著他。他知道曼歌的下落,烈曲卻沒有離開,為什么?
“我是烈曲的叔叔。”叔叔?他不是“神龍架”孤兒院的嗎?怎么會……
“烈曲去洗衣服了。”盛月陽還是很有禮貌地告訴他。
“我知道,我是來找你的,我想跟你談談,車就在外面,地點由你定,可以嗎?”他的面容比第一次見他時親切了許多。
“可是我……”
“你一定很喜歡烈曲吧,關(guān)于他的事,你不想了解嗎?他一定很少跟你說他家里的事吧,關(guān)于這些,我可以告訴你……”
“你是說,他的家人是在月灣路出車禍死的嗎?”
“對,他那時才八歲,要不是發(fā)高燒,他也會死在那場車禍中。”他的目光深邃而凄愴,像一個不堪回首往事的老人。
“你是說峻河縣的月灣路嗎?”她疑竇地問。
“對!”他目光炯炯地看著她,學校禿樹杈下的石板凳已染上了深冬的寒意,他們卻了無察覺,“那是你的故鄉(xiāng),很巧不是嗎?”
“真的……很巧。”沒有新奇,她臉上有的只是難以置信與隱隱的不安,“更巧的是,他的生日是他父母的祭日,同樣也是我的生日。”她的眼神由黯然變?yōu)槊髁粒翱墒侨绻沁@樣,曼歌也應該和他父母在一起不是嗎?那么他應該……”
“他沒有死,也不會死,”他的語言滿是斬釘截鐵的口吻,目光利劍一樣掃到盛月陽身上,“他是烈曲活下來的唯一理由,他絕對不會死。”
“你找我的真正用意到底是什么?”他看上去是那么深沉而銳利的一個人,怎么可能只是為了講一個單純的故事那么簡單。“你調(diào)查我的事,究竟是為了什么?”
“你很聰明,難怪烈曲會喜歡你。”他的話總是涌動著風平浪靜的深沉,就連他的眉毛也那么深沉。“養(yǎng)兒像舅,養(yǎng)女像姑”,可烈曲跟他卻一無似處。
“一開始我只是想通過你說服烈曲回到英國,回到他爺爺身邊。只是,你的身份太特殊了,你竟然叫盛月陽,這是你父母給你起的名字嗎?”
“父母?”她的精神一下子如抽絲般恍惚起來,“不,不是,是我哥,他說希望我永遠像盛夏里明亮的太陽和月亮,對于我父母,我一點都想不起來……”
“怎么會這樣?”他的瞳色濃稠如黑夜洗滌一般,“你父母難道沒有給你起過名字嗎?”
“我……我不知道。”她的頭腦里一片混亂,“八年前的事我真的一點也想不起來,八年前,又是八年前,為什么我會失憶?為什么我的名字叫盛月陽?為什么哥哥一直不肯告訴我八年前究竟發(fā)生了什么?還有……”她的頭如雷重擊一般沉痛起來,痛得她的手緊緊按在那顆不堪重擊的頭顱上,:“我醒來的日期10月14日……10月14日……”她的眼睛像被點了穴,再也眨不動,臉色煞白如一張漂白的紙。
“盛小姐,你要去哪兒?烈曲在醫(yī)院等你……”他想要攔住奪步而去的她。
“請不要管我,有件事我必須弄清楚。”她平靜的話卻掩飾不住她極度壓抑的顫抖,腦子里有一個可怕的念頭化為幾千幾萬條毒蟲在噬咬著她:他悲慘的身世和她有關(guān)。“八年前”“月灣路”“10月11日”她頭腦里有幾千幾萬個聲音在穿梭。
天陰沉得像一張悲傷的臉,寒風肆無忌憚地穿過綠意盡消的密枝樹杈,灌滿鉛氣般滲進她每一寸皮膚里,她毫卻無知覺地舉起電話亭里的電話。
“哥,八年前發(fā)生了什么你告訴我好嗎?”她沉淀如一杯久放的渾水,努力顯示著表面的清澄。
“是月陽嗎?你怎么了?是不是想家了,我過兩天就來接你好嗎?這幾天要結(jié)帳了,一時走不開。”
“不,我自己回來。”她倔強中帶著頑強,“哥,我真的很想了解我的過去,你告訴我。”她頓了頓了有些上揚的氣息,不想讓他聽出一絲的不同尋常,“我已經(jīng)長大了,不論過去發(fā)生了什么,都已經(jīng)過去了不是嗎?所以求你告訴我。”
電話那端靜默了一下:“那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現(xiàn)在過得很好,所以把它了好嗎?”她從來都不曾聽過他這樣的聲音,也許她從來都不曾在意,總會想,既然上天注定讓她失去記憶,又何必苦苦抓著不放,自尋煩惱。可現(xiàn)在聽到這句話,她卻敏感細微地發(fā)現(xiàn)了電話那端的不安,他的口吻不再是她所熟知的平靜,卻似帶著默默的祈求。
“不,如果我現(xiàn)在不知道真相,會一輩子不安的。”她的倔強像奔瀉而下的瀑布,沒有挽回的余地。
電話從手里靜靜滑落,任憑電話里怎樣地呼喊那個她一生都不會忘記,卻陌生得可怕的名字。她再也聽不到,一切的一切,一切的開始,一切的結(jié)束都始于那個充滿魔咒的名字,“盛月陽”詛咒一般回蕩在八年前,致命地散落在電話筒內(nèi)。
淚如潮水,積攢了八年的淚;記憶如潮水,淹沒了他八年的痛與淚。她不是天使,是個魔鬼。一切與他的美好記憶化作心底望不盡的荊棘,割成血痕累累……
上天為什么要這樣捉弄她沒,折磨她,報復她?
第一次相遇,與他撞在一起;第二次相遇,和他坐在一起;第三次,與他住在一起。
那個冷峻孤傲的他對她說:“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你愿意做我的朋友嗎?”他的眼里充滿期待。
“下回出現(xiàn)在我馬子面前之前先替自己寫好遺書吧!”那個拳腳了得的他在保護自己。
“盛月陽,我媽媽也叫盛月陽,媽媽叫盛月陽……”酩酊大醉的他渴望一絲絲來自親人的溫暖。
“對不起……”“你不是玩具,是我最親的親人……我只有你……”寫滿內(nèi)疚與悲傷的他低聲對她說。
“為什么留在我身邊的人都要受傷?我是個魔鬼,你會離開我嗎?像所有我的親人一樣?”他脆弱得像個易碎的花瓶。
“你就是我的另一只翅膀……”烈曲臉上洋溢的幸福像海水一樣遮住了所有的悲傷,快樂跳躍著幸福的光芒。
“對不起,你討厭我嗎?”他期待的眼神揉進大海無邊的憂郁。
“對不起,我……太害怕……”他的眼神凄傷得黯然銷魂。
“謝謝你,我知道。可是如果有一天,我離開了你,你要怎么辦?你要學會……”她對他說。
“我會去找你,就算是地獄。”
“所以謝謝她,謝謝她叫盛月陽,還有,謝謝她的生日是10月11日。”
“我喜歡你。”
無數(shù)個記憶交織在一起,找不到開頭,找不到結(jié)局,找不到缺口,找不到縫隙。她痛苦地閉上眼,任淚水淌過嘴角,淌進嘴里,絕望像無聲的淚雨,一顆顆滾落在她的掌心,淹沒在心里,幸福軋過的轍痕再也看不見軌跡。
“我……不是盛月陽……”
“月陽,你怎么了?為什么坐在這兒?為什么哭了?”杜卿顏手足無措地拉著她冰涼的臂腕,語言里載滿無法排解的痛惜,就像聽筒里那無休無止的“嘟嘟”的掛斷聲,不舍殆盡。他把黑色羽絨服脫下,蓋在她蜷縮的身上。
“我不是盛月陽……我不是……盛月陽。”她無力得像冷風中一面破損的幡旗,哽咽聲抽去了所有的力氣,卻還在掙扎著搖頭,似要掙脫命運的手,掙脫那個把他們命運聯(lián)結(jié)在一起的詛咒一般的名字。
“你到底怎么了?天這么冷,為什么一個人在這兒?烈曲呢,他在哪兒?我去找他……”我會發(fā)瘋的,為什么要讓我看見你哭?如果放手是一種祝福,如果把你教給他會讓你更幸福,我寧愿自己悲慘。可是他在哪兒?無論受多重的傷,無論經(jīng)歷多么困難的事都不曾悲觀的你,怎么可以一個人獨自哭泣?他心如刀割,那些他從不敢表露的感情在里痛苦地翻攪。
“不要,不要找他!”她的淚光如劍,刺痛著他,“求求你不要找他……”她抓住他的衣袖,緊緊地不肯放手。他不可以走,他要留下,就算他在她心里什么也不是,只要能靜靜守候她就夠了,他要和以往一樣,笑著看著他們快樂無邊的背影幸福地離開……
他坐在她身旁,拉好電話亭的門,他本來打算今天離開早已空蕩蕩的學校,卻看見電話亭中在他腦海里從不曾暗淡的她的身影。他不知道該怎么做,也不知道在做什么,他只知道,他無法留下那個哭得讓他心痛的他。
時間的隧道里靜得只有淚流過的聲音,不知流了多久,還有多長,只有悲傷輕輕地、不絕地回響。
他的眼里明湖般倒影著她所有的悲傷……
“嘭!”電話亭的門被如雷貫耳地甩響,一個怒氣沖天的聲音爆竹般響起:“你們倆在這里干什么?”兩個蜷縮地坐在電話亭里的人驚醒地抬頭,烈曲的眼里裝滿她那張含淚的臉,他眉頭緊鎖,面如巉巖般嚴峻:“你對她做了什么?”他將杜卿顏毫不留情地拉出電話亭,迅如猛虎地扔出一拳,杜卿顏重重摔倒在地上。烈曲伸手拉出坐在電話亭里的盛月陽,她竭力地掙脫他:“放手,放手。”
杜卿顏慍惱地站起來,戴上摔在一旁的眼鏡,語調(diào)失去了往日的平和,似怒火在燃燒:“應該問你自己,你對她做了什么?放開她,你不要勉強她,她不想跟你走。”
“讓開。”他的眼里火冒三丈,杜卿顏卻像石雕一樣巋然不動。他的拳頭終有為一些重要的人捏緊的時候。一個人太過理智反而會失去他最想得到的東西。
他松開握緊她的手,握起蒼渾拔節(jié)的“玉竹”,怒意在指尖激烈地燃燒,卻顫抖地停在半空中。
“你打我吧!是我欠你的,如果死在你手里能減輕你一點點的痛苦,我也愿意。”她全然不顧地擋在杜卿顏面前,淚痕清晰的臉上鐫刻著深入人心的執(zhí)著和痛楚。
“為什么?我真的就讓你那么討厭嗎?”他的憤怒頓時消散得杳無蹤影,痛苦像痙攣一樣,覆蓋了他的每一根神經(jīng)。他的手不再暴戾,卻軟弱地拂上她濡濕的眼角,一滴淚停歇在他指尖,血液般顫動在他的心房,“為什么要哭?我打他真的讓你這么心疼嗎?”你不是說過自己從來都不會哭的嗎?你的生命里不是只有笑嗎?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可我還是錯了……我不是你的親人,我是……是……”她哽咽著,身體在寒風中瑟瑟抖動。
“你到底怎么了?是因為在機場你聽到曼歌的事了嗎?你怕我會離開你對不對?”他冷滯的手扶著她的雙肩,“別哭了好嗎?我永遠都不會離開你。”他又是痛惜又是歡喜,她的眼淚濕透了他干渴的心,他的心微痛卻晶瑩。你也是那么在乎我是嗎?你也離不開我是嗎?
杜卿顏緩緩松開五指緊握的手,無力感再一次在他身體里迅速蔓延。他是個徹頭徹尾的局外人,終究無法決定什么。他內(nèi)斂起所有的悲痛,撿起掉在地上的那件落寞的羽絨服,和往常一樣淡然地離開。
“盛小姐,我希望你能說動烈曲回到英國,雖然他很恨他的爺爺,但他父母的死只是一個意外,當初他爸爸不聽從他爺爺Chars的安排,取了我妹妹,也就是盛月陽,和Chars鬧得很僵。但烈曲和他哥哥生日那天,Chars已經(jīng)決定接納我妹妹的時候,他們卻為了去機場接他爺爺而出了車禍。”
“曼歌和烈曲同一天生日?那么他們……是雙胞胎?”她呆滯地看向他,有種記憶被喚起。
“對。”
那么,他還活著,她見過他,在鋼琴室里,會說中文的外國人,長得和烈曲一模一樣的外國人,不是樂神,而是曼歌,《天籟》的作者。
還有Chars,他們的爺爺,那么曼歌就是……Fitune,他還活著。
是啊,他沒有死在車禍中,沒有死在她的魔掌下。她的罪惡可以減輕一點了。可是,她為什么更加難過,如果讓烈曲來到她身邊是為了讓她補償他,卻為何是他一直在照顧自己,疼愛自己?如果讓她知道真相是為了懲罰她,為什么要讓他喜歡自己,那樣,他也會難過,傷心。世界上對她最大的威脅不是要讓她毀滅,而是讓她看見他的傷心。
“你也是一個孤兒,你也知道失去親人的滋味,你希望他繼續(xù)留在這兒,一個親人都沒有嗎?他是一個倔強的孩子,可他以后一定會后悔。我看得出你很在意他,他也很在乎你,你們可以一起去英國……”
“請不要再說了,我答應你,他一定會回到英國。”她目光渙散,沒有一絲焦聚,仿佛眼前剩下的只有永不會再有光明照進的黑暗。
“謝謝你。”他長舒口氣,也許只有這個女孩才能改變他的決定。
天空中的雪花如破碎的幸福,飄飄灑灑、紛紛揚揚零落一地,所有建筑、樹木都像披上了天使的羽翼,圣潔而安詳。如果這就是烈曲喜歡的天堂,如果這就是烈曲索求的一世界的雪白,他又怎么忍心在這一天打碎他一生的向往。請再給她一天時間,一天后,一切都還原成破裂的泡影。
他今天早上把她叫醒后帶她進入這個纖塵不染的世界。雪飄落在他的發(fā)梢、他的身上,他的微笑慢慢靠近,她卻驚痛地發(fā)現(xiàn)他在慢慢走遠。
他拉著她的手走到學校籃球場,一大片搖曳在雪地里的玫瑰形成一個血紅的巨大音符,載著細微的北風,鮮艷潤澤地舞動在雪地里,遠遠看去,就像那件載滿他們故事的白襯衫。
“我們來滑雪吧!不管以前發(fā)生過什么不愉快的事,都讓雪把它們洗凈好嗎?”他的笑在雪叢中如一朵飲血的玫瑰,似烈焰在雪片中燃燒,她輕輕點點頭,映上他灼烈的目光。
他從身后拿出兩雙冰刀鞋,遞給她其中一雙,眼眸如雪花般晶瑩。他牽著她的手,輕捷如雪海中一條自在歡暢的游魚,一切煩惱似乎都像他耳旁滑過的風,岌岌遠去。她望著他的背影,淚水再一次侵襲,她用力擦掉,她要留給他一個美麗的雪季。
“烈曲?”
“嗯?”
“你會不會跳舞?”
“好像會一點。”
“什么時候?qū)W的?”
“十三歲的時候被逼無奈學的。”是啊,他人生中有太多無奈,都是她造成的。
“你教我跳舞好不好?穿著冰刀鞋跳。”她朝他一如既往古靈精怪地笑笑。
“你才剛剛學會滑冰,不怕摔到啊?”他抓住她另一只手,怕她跌倒。
“摔倒了就壓在你身上。”她壞壞地笑笑。
“那是什么?”他朝她頭頂指去,她抬起頭,青松上的雪簌簌掉落在她仰起的小臉上。
他避之不及地閃到一邊,她卻只是傻傻地笑笑,沒有伸出那惡狠狠的金剛?cè)?/p>
“你怎么啦?”他側(cè)著頭看她,她伸出拳頭卻沒有打在他身上,展開五指,拉起他的“玉笛”:“為什么我對你一直都那么差呢?到現(xiàn)在我才發(fā)現(xiàn),我真的像個魔鬼。”她有些傷感地望著他雪白的臉,那張臉潔凈玉瑩得如一塊價值連城的美玉,讓人想要一輩子捧在掌心呵護,她的手拂上他的臉龐。
他握緊那只手,狡黠一笑,像個頑皮的精靈:“又想和上次一樣撞我的頭是不是?這回我可不會上當了。”
是啊,我真的很壞,為什么從來都不懂得去愛護一直愛護我的你,也許我終將要失去這個機會。她輕輕抽回手,卻牢牢地被他套在掌心:“你的手好涼……”他徑直把那只手貼在自己套著高領毛衣的脖頸上,“這樣是不是很暖和?小時候在雪地里玩,我媽就是這樣給我取暖。”他溫柔的笑有著孩童臉上的純真。
她拉著他的另一只手貼在自己的脖子上。
“喂,別跟我學!”
“我哪有跟你學,我只是跟你媽媽學。”她的聲音輕柔得像個慈愛的母親。
“你的脖子會很冷哎,笨蛋!”
“是啊,你的脖子會很冷哎,笨蛋師傅!”她的目光停落在那件高領毛衣上:“不是說不要了嗎?怎么還穿著?”眼淚沖刺著她的視線,“借你的毛衣用一下。”
“做什么?”
“擦鼻涕!”她一頭撞進他暖暖如壁爐的毛衣里,擦掉眼里的淚跡。
“喂……”他的手撂在半空中,卻沒有推開她,嘴角染上奶糖般甜甜的笑意,明明想抱我還要找理由。
“喂,把毛衣丟掉吧,臟了!”不要讓我在你生命里留下任何記憶。
“不行!”他用雙手擁緊她。
“為什么?”
“因為……它上面有你的溫度,好溫暖!”他的頭輕輕靠在她肩頭。
她從他的白毛衣里掙脫出來,眼淚已如從未出現(xiàn)過一樣被笑顏代替:“跳舞吧,讓《天籟》在我們心里為我們伴奏。”
雪花盤旋于整個世界,像一群幸福的青鳥,冰刀在雪面滑出一個個優(yōu)美的弧度。她的笑沖淡而清遠,他的笑恬靜而歡暢,卻如冰刀在她心里滑過,留下深深的傷。午夜12點后,一切都是假象,雪會帶著一切消融在她寂寞的窗。
“我們來堆雪人吧!”
“可是上哪兒找鐵鍬呢?”
“不用了”盛月陽的笑冰一樣凝結(jié)在嘴角,她盤膝而坐,烈曲坐到她身旁。玫瑰簇擁成的音符輕輕搖曳在他們身旁,寧靜而芬芳。
她的頭輕輕靠在他寬闊的肩頭,他的頭挨著她的頭,不一會兒,雪就落滿了他們的全身,他們像兩個幸福的雪人,兩個即使融化也永不分離的雪人。
“雪,是天使的眼淚嗎?”
“也許是吧!”
“天使流干了眼淚會怎樣?”
“會變得快樂起來吧!”
“不,會死!”
他愕然望著她,她的目光凝視在掌心一簇瑩白的雪花上,它慢慢消融,化為一滴清亮的水,然后無聲地風干,消失在掌心。
“為我寫一首歌好嗎?”
“嗯!什么歌?”無論是什么我都會答應你……最后的請求。
“為我們一起演奏的《天籟》填詞,書寫我們的歌。”
“好。”
“你知道嗎?我真的很喜歡玫瑰,雖然它曾經(jīng)刺痛過我,我還是很喜歡它。”他從一旁的雪地里抽出一支鮮艷的玫瑰。
“為什么?”
“因為……因為它很香。”因為它承載了我們共同的記憶,一旦喜歡上一個東西,就算它會傷害自己,也還是會不由自主地喜歡。
他把玫瑰花舉到那微翹如白蓮般的鼻子前,盛月陽微微側(cè)頭,玫瑰清新的香氣纏繞著她和他的呼吸,他抬起長長的睫毛,琉璃一般的黑瞳里裝滿她迷朦而憂郁的眼睛。他把玫瑰降至下頜,慢慢靠近她雪白的臉,帶著微醺的迷離。她的嘴唇嫣紅,充滿誘惑;他的嘴唇像一株飲血的玫瑰,散逸魔力。她閉上眼睛,她和他的嘴唇輕輕貼合在一起,溫熱的呼吸間蘊滿玫瑰醉人的香氣。
雪花飄落在玫瑰上,鮮艷的音符像退色殘破的紅裝,漸漸隱沒在漫天的雪白里。也許一在切都是上天注定,她和她之間涌動血色的浪漫注定被雪洗滌,不留痕跡。
“我跟你一起回去……”
“不”她的臉蒼白而堅定,像四周冷冰冰的墻壁。
“那我送你回去,然后……然后四處流浪。”他有些失落地眨眨眼。
“不,這是我們最后一次見面,以后我希望你再也不要出現(xiàn)在我面前。”她冰冷刺骨的話像冰錐一樣,臉上卻平靜得沒有一絲表情,與他形同陌路。
“這個笑話一點也不好笑。”他的語言里有幾分苛責的凝冷。
“請你回去吧!一開始就是個騙局,做了一學期棋子的我,不想再看見你。”
“你到底在說什么?”他無法控制內(nèi)心的恐懼,緊緊抓著她的雙肩:“這些都是騙我的對不對?不要再玩了……”
“對我來說你什么也不是,你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哭嗎?你說得沒錯,我討厭你。”她手中的箱子頹然落地,那疊厚厚的素描散落一地。他彎下身拾起那些素描,舉到她眼前:“你、在、說、謊。”一字一句似乎要撕碎她的謊言。
她拿起那疊素描,眼里冰漬閃動,她緊緊咬著牙齒,強忍著不讓眼淚流出來,素描瞬間被她撕成碎片:“這些根本不是我,我不是什么天使,我是魔鬼。”她冷笑一聲,像個惡毒的妖精,湊近他沉痛得嘴唇緊抿的臉,“所有人都喜歡你,因為你的光芒我才能發(fā)光,我真的很幸運不是嗎?就因為我叫盛月陽,所以才被你在乎,你真的很好利用。”她邪惡地朝他笑,企圖激起他所有的怨恨。
“為什么要說假話?”她難過得快要死掉,他流淚了,那個桀驁倔強的他,那個天不怕地不怕,什么事都能迎刃而解的他,那個目空一切的他終究為了她而落淚。心像被割開一條口,再也止不住的眼淚奪眶而出,她這一生的眼淚似乎都要為他而流盡。
“你知道嗎,你真的不會撒謊……”他的淚在蝶翼下綻成一顆絢麗的水晶,唇間氣息哽咽,痛苦像巨石堵在心口,堵在他的喉嚨。
“如果是我不好,請你告訴我,我一定會改,但不要對我說這種話,不要離開我……”他頹廢得像一段殘垣斷壁,無助地將她摟進懷里,“對不起,是我害你手受傷,腳受傷,如果你想懲罰我,我也愿意,不要離開我,你不是說過要幫我實現(xiàn)這個愿望嗎……”他的淚淌進她的衣襟里,她的淚淌進他的衣服里,悲傷而絕望,冷風中凝固成雪一樣冰涼的傷。
她再也沒有任何力氣站起,任由身體虛弱地滑落如坍圮的雪泥。她的雙膝硬邦邦地墮落在冰雪未消的地面,嘴唇蒼白而干裂,聲音已有些沙啞,卻強行支撐著最后一分清醒:“求求你放過我,離開吧!回到你真正的親人身邊,不要再回來。”
他的心凍僵般冰冷,他想要扶起她,卻連最后一絲力氣也如游絲散盡:“你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我去給你拿……”她的臉憔悴不堪,她的倔強、她的頑強,全都如同他我行我素的桀驁銷聲匿跡。
“不,除非你答應我。”她的聲音輕若消融的雪花,卻透著威脅的口氣。
“你是要拿生命作賭注?”他痛得淚眼迷離,“為什么?跟我在一起真的讓你這么痛苦嗎?當初喜歡我的話全都是騙人的嗎?”他掏出那張白色便箋紙,淚水滴落,沾濕了紙上稀落的字,化為一片模糊的墨跡。
“對,是騙人的……”她的眼睛干涸得流完了所有的眼淚,“跟你在一起我會難過得想死掉,你想知道真正的原因,那好,我告訴你,因為我很愛一個人,所以我必須離開你,繼續(xù)留在你身邊我就像活在地獄。而你……需要的不是愛情,是親情,曼歌已經(jīng)回來了,你不再需要我。”
他靜默地搖搖頭,聲線染冰:“不要再找理由,你愛的人是杜卿顏。好,你贏了……”他絕望地閉上眼,任最后一滴眼淚悄然滑落,無聲無息,“我會回到屬于我的地獄,再也不會出現(xiàn)在你面前。祝你幸福……”他心如死灰地扶起雪地上的她,最后一次深深地擁抱那個曾讓他想要就這樣抱著凝固在時光里的她:“睡覺不要踢被子,走路不要太快,不要咬筆頭,不要喝涼水,吃飯不要狼吞虎咽,不要……”他無法繼續(xù)那份纏綿的叮嚀,原來她所有的缺點也成了他最難以割舍的懷念。他松開手,決然地轉(zhuǎn)身,決然地離去。
“你什么時候走?”她追問一句,掩蓋不住潮水一般的不舍與眷戀。
他踟躕卻沒有回頭:“不要關(guān)心我,不要跟我說話,不要來送我……”他的語速快如加鞭,害怕為猶豫留下一絲縫隙,繼而轉(zhuǎn)化成凌厲的脆弱,“否則,就算死我也不會再放開你。”他的背影清冷孤寂,如一柄犀利的劍,刺中了她的心,好痛好痛……
貼著墻的耳朵再聽不到任何聲音,他走了,雷厲風行,連一個背影也不肯為她留下。是她害死了他的家人,她有什么資格索求他的背影。送走他,寧愿讓他怨恨自己也不要他為她一輩子傷心。
她終于辦理了退學手續(xù),這個學校本來就不屬于她,這里到處都塞滿她和他的記憶。她喜歡的東西終究都會像“勁酷”一樣逝去,留下的只有散落在學校每一個角落慘淡的幻影。
“月陽……”
她轉(zhuǎn)過身,勉強用微笑包裝自己,看起來不會像一個半死不活的木乃伊。
“班長。”
“為什么要走?”不知道什么時候,他的話有和烈曲舅舅一樣深沉的味道。
“放假了當然要走啊,不走留這兒當冰雕嗎?”
“你退學了……你要離開這里!”似有千愁萬緒糾結(jié)在一起,讓他無法理清自己一向清晰的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