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母親,武家的人,兒子相不中。”紀四老爺猶豫不決,嘴唇囁動幾下,沒忍住道:“武家才鬧過不體面的事情,對于姑娘們都這樣對待,何況是兒子媳婦?”
紀老太太自有主張,她倚在大迎枕上,舒展地笑著:“武家三房,二房里太太和你媳婦是姐妹不是?我相中的人呀,還就是二房里那兩個庶子。”
紀四老爺急了:“母親,出事的姑娘就是二房里的,你難道不記得?”
“我怎么會不記得,”紀老太太含笑:“自從你祖父不當官,你父親不當官,咱們家來往的人家,又門當戶對的,就這么幾家。常來往,以后就能常照應,這是一;”
她的安定多少安撫紀四老爺,起身倒了一盞茶送來:“母親說了許多的話,潤潤嗓子。”把豆青茶碗送過去,紀老太太就著他手里喝一口,擺擺手笑:“不用了,你坐下來,我來對你說。”
“是。”紀四老爺放下茶碗,重新坐下。
燭光下,紀老太太滿面春風:“再說這二,你太太不知道天高地厚,以為王府里是好呆的,她要送二丫頭去,三丫頭、四丫頭、五丫頭的親事,她只會說好。明兒她來對我請安,我就告訴她,她一定會出力去武家說合,不用我多費功夫,這多好。”
紀四老爺一笑,點一點頭。
“還有這三,你只聽說武家的丑事,姑娘們房里進了男人,可憐那六姑娘,聽說剪了頭發(fā)要當姑子,這失了名聲的姑娘,當姑子也不好當。”紀老太太噓唏過,手按一按鬢角,重新有笑容:“武家后面的處置,你可是沒問?”
紀四老爺不屑的道:“我只把武老爺說了一頓,后面他如何處置,我才不管。”
“我知道,”紀老太太微微笑:“至交們都說他們,武家重新處置,武老太太親口對我說,庶子們成親后,分家出去。”
“這是真的?”紀四老爺眸子里喜色一閃,紀老太太舒坦地道:“她親口說的,還能有假。我當時呀,狠夸了她幾句。我說太太不喜歡,也是你的兒孫,太太不喜歡,兒孫們以后就不孝敬你?分出去吧,按祖上的規(guī)矩,一房多少地一間宅子是按例來,何必拘在一處,大家互相討厭?”
笑瞇瞇再看兒子,紀四老爺喜歡得坐不住,老太太說一番話的功夫,他在床前走了兩圈:“好,分出去,就是好親事了。”
四老爺說好,紀老太太更喜歡:“那兩個孩子,你不是夸過好?到跟前孩子們說親事,你倒忘了?”
“不是我忘了,我怎么能讓丫頭們?nèi)ナ苣切猓奔o四老爺借這個當口兒,把自己這當家的人一通的夸:“咱們家可從不那樣,”
紀老太太撇一撇嘴沒接話。紀四老爺是個和軟的性子,不是愛發(fā)脾氣的人,也不是精細到針尖的人。紀老太太呢,不能讓兒子成為夫妻生分的人,對于王氏一些看不慣的地方,紀老太太很少去說。
“再來,武家的孩子們不行,還有幾家,我也相得中。別的人家,往高里攀,人家早幾年就不認得我們家,何必去尋?往低里看,薄田漏屋,丫頭們嫁過去要吃苦,以后還是家里照應,家里一年不如一年,能照應幾年?”
紀老太太嘆氣:“陳家的孩子們眼眶子大,我試過陳家老太太的口氣,這沒趣,咱們不找了吧。武家雖然也一年不如一年,田地卻不少,現(xiàn)在分家,還分得出來。再過上幾年……”
到底是別人家,把話壓在這里不再說,紀老太太和紀四老爺相視一笑:“你看呢?”
“全憑母親作主,”紀四老爺古板立身,自命謹慎處事。現(xiàn)處私室,只有母親在,他盤算的話也出來:“武家城里,還有十幾間鋪子,三個房頭里,一個人一間是分得出來。城外的地,還有數(shù)百畝地,雖然不多,又是宗祠用地不能分,但是收成卻可以分開,”
他喃喃算著,停下來,詢問地去看母親,想聽聽她還要說什么。
見紀老太太面容關切,又帶著幾分心酸,苦口婆心地道:“不是母親人老了話多,你尋個空子,勸勸你媳婦,王府里,未必是好呆的!”
燭光一側(cè),有燭淚流下。燭淚點點流,蠟燭越燃越短,凝神出神的紀老太太憐想自身心酸不已,哽咽道:“孫子孫女兒我都疼,讓你媳婦知道,還以為我攔著二丫頭享福,其實,我怕她以后受氣吃苦,家里還只能看著。”
“母親,”紀四老爺過來,心中感動,遞上帕子,小心翼翼看著自己母親。紀老太太擦干淚水,重重再嘆一口氣,問道:“大丫頭的事,明天我也要去,欺負我的孫女兒,我得上門去問問,這當官的家里,難道沒有長輩約束?”
紀四老爺心中暖如春風:“是,不過,”他笑嘻嘻:“明兒只怕天冷,母親還是不去的好。”
“胡說!我是一定要去的。”紀老太太像孩子一樣嗔怪兒子,再問他:“老大的親事,按我說的辦,小門小戶的也行,只要知道道理。”
她說的老大,是指紀大老爺?shù)挠H生兒子,過繼在紀四老爺膝下的那一個。
紀四老爺連連點頭,紀老太太心中舒服不少。
沙漏滴落在二更三刻,紀四老爺告辭道:“兒子打擾母親。”紀老太太喊住他:“你且住,”對外面喊人:“銀杏,”
進來一個銀紅衫子的丫頭,圓臉兒笑瞇瞇。
紀老太太吩咐她:“去把那個烏木匣子取來。”一時取來,不過三寸見方大小,外面有小小銅鎖。
讓銀杏出去,紀老太太從枕頭下面摸出鑰匙,和匣子一并交到紀四老爺手上,帶著又傷心又難過的神氣道:“這是一百兩銀子,”
她閉目再睜開,眼角沁出淚水:“你拿去!二丫頭要真的參加選妃,你把這事兒打聽確鑿了,再來回我。要是她真的有這造化,”
老太太泣不成聲:“我還有一份體已,準備我西去以后分給你們。要是二丫頭真的去王府里,你們都別說我偏心,我全給了她吧,”
四老爺跪下來,手捧著匣子也哭了:“母親,您的體已您收著,王府里咱們高攀不上,侍候不好,沒的惹禍災。這事兒,我回房去讓她丟開這個心。”
“你媳婦,是個想什么事,就要弄成什么事的人!當年大丫頭親事是這樣,現(xiàn)在二丫頭親事,她又要這樣!”紀老太太搖頭流淚:“不行啊,你是攔不住的人,隨她去吧。真有那一天,我就把這份兒錢給二丫頭帶上,到王府里,那一處不要花錢。花光了花完了,家里給不起,就只指著福氣吧。”
紀四老爺滿心里感動,捧著匣子出來,先到書房里放好,一個人怔怔想著出神。
他和紀老太太心事不一樣,紀老太太是年邁的人,只想看著兒孫們平安無事,紀四老爺才中年,祖上顯赫,子孫無能,他心里還有一把子向上的火氣在。
王爺選側(cè)妃?滿都城里問一問,紀家的女兒容貌出了名,四門里哪一個門上敢不說紀家的女兒生得最好。
當初大女婿就這樣定的親,一聽紀家,就說好。先下了定,王氏背著紀老太太和紀四老爺回了定禮,成了。害得舅奶奶面前,紀四老爺難做人。
王府里,以后會顯赫,再生下小王爺……。紀四老爺心里熱烘烘亂個不停。書房里侍候的小子來回:“老爺在這里歇著?”
“我回去,”紀四老爺信步走出來,見院子里秋風一陣一陣,吹得樹葉亂搖,竹子似連根拔起。驚了一下,從亂想中走出來,自己失笑,邊走邊想老太太的話,自有她的幾分道理在其中。
紀四老爺今天必回房,有件事情要和王氏說清楚。他回來得晚,王氏心里也拱著王府親事,想著侄兒明天去打聽,又是什么樣的消息?
正思量著睡不著,外面丫頭們道:“老爺回來得晚,太太睡下了。”王氏鼻子里哼一聲,扭身裝睡面朝床里。
腳步聲直到床前,肩頭被人晃了幾下。紀四老爺一臉的嚴肅:“醒醒,我有話和你說。”王氏只能坐起,披上一件起夜的衣服,問道:“羞花的事,商議的如何?”
“你定的親事,你許的好女婿,你自己拿主意!”紀四老爺一開口,就是氣話。氣話過,他陰冷著面龐:“我來問你,羞花在家里住,幾個丫頭侍候她?”
王氏心虛,家里有客人,人手不足各房里借用是常有的事。也不會一借不還,不過一年里請客,收拾擺設,年節(jié)等等,十二個月里借上七、八月來用。
紀老太太不問,懶得過問,紀四老爺心不時時在這上面,今天他有心來問,王氏先笑一笑,紀四老爺瞅著這笑恨人,劈面恨聲道:“你還笑得出來!”
這話透著尖利,好似一巴掌秋風清冷,把笑容從王氏面上打落。看著這笑沒了,紀四老爺心中快意不少,夫妻爭斗中能占上風,快意是油然而生出。
“別對我沒有!我親眼看到!羞花回來,配上兩個丫頭兩個媽媽就是!人不足,從你我房里調(diào)!”紀四老爺床前邊走邊訓,不時掀掀眼皮子看王氏面容:“你把人都塞她房里,是怕她哭沒有陪哭的!”
最后一句話扎到王氏,女兒被攆回來,她自覺丟足了人。無力的抖抖肩頭,弱聲道:“不過就是借用一晚,明兒就還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