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府所有的丫鬟仆婦家丁都被倪嬤嬤攔在了內堂外門,沒有丫鬟的通報,周玉蘇步進內堂時,清晨的光線透過雕花窗欞打在謝老夫人尚來不及斂下的震怒表情,交錯縱橫的皺紋似乎比往常更深了幾份。
她來謝家近十年,何曾見過謝老夫人當著所有人的面斥責謝晉河?
謝老夫人輕輕揉了幾下有些發漲的眼角,慢吞吞走到軟榻邊,坐定后,微微一抬臂,溫言道:“進來坐吧。”
原本嚴厲的氣氛突然間就軟了下來,堂上的人齊齊看著她,眼底盡是抹不開的同情之色。
周玉蘇忐忑地瞥了一眼站在堂中央的謝晉河,除了不見謝卿書和四個不滿十歲的孩子外,謝家的人基本到齊,這樣的陣勢,只有謝家那年決定從揚州舉家遷往西凌帝都才有過一次。
周玉蘇心弦震顫中,突然有一種被旋窩卷入無底深淵的絕望,斂住步伐,“祖母,孫媳不敢。”
“都是自家人,不必講究太多規距,你身子剛傷著,還是別站著。”劉氏走到她身邊,牽她的手,話聲帶著安定人心語調,“祖母讓你坐,你就放心大膽地坐著。”
周玉蘇纖秀的羽睫不安地撲扇著,視線在眾人的臉上一一巡過,看到謝良媛小臉微微繃著,似乎感受到了什么不同尋常,沒有象往常擠到謝老夫人懷里,而是挑了個偏位坐著。
她們都怎么啦?
看這情形,似乎不象是自已有孕的事被揭開,也不會是她的身份被揭穿,倒象是,謝家人好象欠了她什么。
走到軟榻邊,向來喜歡旁觀湊熱鬧的蔡氏這回很主動地拿了一旁的軟墊鋪在座位上,“墊著坐。”
謝老夫人展顏笑道:“這時辰急急把你叫來,恐怕是早膳還未用,二媳婦,去裝碗燕窩粥,讓孫媳先墊墊肚子。”
袖襟下,周玉蘇指尖微微抖著,有一剎那,她甚至覺得這是謝家給她的一道臨刑前最后的膳食。
鐘夫人用力扯了扯嘴角,抵不住心底越發擴大的疑問,強顏歡笑道:“母親,您這一大早就招了大家,是不是有什么急事?”
謝老夫人看她的眼神就沒那般和善,語氣帶了些尖銳,“急什么,等卿書來了再說。”
鐘夫人一凜,嘴角的笑僵住,本能地看了一眼謝晉河,卻被對方狠狠地剮了一眼。
鐘氏心里“咯噔”一響:道難今天是沖著她的的?梁婆的死因查出來了?
劉氏很快端了一確燕窩粥,周玉蘇溫順的接過,在慢慢用膳的過程中,反倒漸漸平靜下來,心底篤定,無論發生什么事,無論她們說什么,她只要靜觀其變就好。
卯時末,辰時初,倪嬤嬤攙扶著謝卿書走了進來,倪嬤嬤道:“老夫人,內堂外門已鎖上。”
謝卿書站在門口出,身后透著清晨的微光,他白衣纖塵不染,比起昨日的塵霜滿面,即便是臉上憔悴不減,容貌依舊精致找不出一絲瑕疵,讓人如浴春風。謝卿書視線巡過內堂,最后落在戴著面紗的周玉蘇身上,病容上綻開一絲如獲重釋的笑,直接掙了倪嬤嬤的手,連向謝老夫人請安也顧不上,踉踉蹌蹌地奔到周玉蘇的膝前,一把將她擁進懷中,帶著劫后重生的喜悅:“惜兒,我……我以為你,你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下一刻,就覺得自已的懷抱似有不對,好象粗壯了許多,重重咳嗽一聲,捧了她的臉,疾聲問:“惜兒,你……”
周玉蘇本能地推開他,低了頭,心頭生畏,既便是隔了輕紗,也不敢直觸他的雙眼。
謝老夫人指類輕敲軟榻中間的小案幾,“卿書,你先坐下,你們小夫妻的別離情一會回房再訴不遲。”
“是!”謝卿書回過神,看到一屋子的人,斂了情緒,往周玉蘇的身邊坐下,伸手再次握住她的手腕。
謝良媛規規距距地坐自已本份的位置上,身邊是謝良敏,這丫頭顯然還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事,一直悄悄在她耳邊低語,“六妹,大哥要是看到嫂嫂的臉,會不會嚇到?”
謝良媛半低著首,神情與往日如出一轍,心底卻思忖著,昨夜周玉蘇和鐘氏兩人暗中商議著,讓周玉蘇今日引謝卿書行房,周舟來匯報時,她當時心里說不出是什么感覺。
可現在看到謝卿書牽著周玉蘇,當著眾人的面,那一副情深款款的模樣,她心底竟微生嘔意,仿如看到一男一怪物坐在桌上,分食一盤蒼蠅。
謝良敏問了幾句后,得不到回應,便覺得無趣起來,貓著腰,擠到了蔡氏的身邊坐下。
謝老夫人坐在正堂高位上,輕咳一聲,“今天一大早把大家叫來,主要是因為梁婆的案子有了進展,老大,你就代勞說說情況。”
謝晉河頷首,雙目粼粼,“關于梁婆之案,府衙已查出個大概,已確定,不是鬼怪作祟,而是梁婆貪了贓后,與人分贓不均,被兇徒殺害,然后裝神弄鬼,意思造成蒙混過關。”
鐘氏聞言,胸口處的一口郁氣偷偷地喘了出來,卻無意觸及謝老夫人那陰鷙的目光,心中一凜,忙低了頭,作伏低狀。
她侍候了老夫人二十多年,焉能不明老夫人眼底晦藏的深意。
看著眾人噓了一口氣的模樣,謝晉河沉吟片刻,緩緩道:“本想這是內宅之事,不過是死了個奴才。可沒想到官府從梁婆貪贓的宅子里搜出一疊的信,這信里涉及……主要是涉及……。”謝晉河將目光落到周玉蘇的身上,神情微現尷尬。
他本想壓下,主要是考慮到夏凌惜不孕已成事實,如果這事不揭,最多再過四年,謝卿書就可以娶個平妻,生下嫡子,那他長房的位置就穩了。
可如果這事揭開,謝家虧欠了這長媳,以夏凌惜這些年為謝家所做,如果她不肯讓謝卿書納平妻,他這做謝家長輩的也實在是不好過問,將來既便是謝卿書納了妾,生下庶子過給她,也是名不正言不順,恐怕老夫人未必肯將謝家的家業傳到一個庶子身上,很可能會從二房或三房挑出嫡子嫡孫繼承家業。
謝老夫人聽到謝晉河猶豫不決的口氣,淡眉皺起直截了當道:“官府從梁婆的宅子里搜出三封信,第一封是,周玉蘇給梁婆的密信,信中許梁婆一個好處,讓梁婆為周玉蘇購買一批虎狼之藥,藥方如今已查明,有蒼術厚樸陳皮芒硝大黃紅花等。其后不久,梁婆由鐘氏提撥,掌管了謝府倉庫和內宅外購的大權。”
鐘氏滿心疑惑,梁婆能掌謝府倉庫和內宅外購大權,明明是因為她和蔡氏爭謝家內權時,梁婆立了大功,所以被她提點,怎么和周玉蘇扯上關系?
周玉蘇震驚得呼吸都感到困難,已然隱隱預感到接下來,謝老夫人會說出什么樣的……真相?
沒有!沒有!她不曾與梁婆有任何的私信往來,更不曾委托梁婆購買這些虎狼之藥!
她忍著咽喉處叫囂而處的質問之聲,忍得全身發顫。
殿內突然變得特別安靜,所有的人都將同情的目眼看向她。
謝老夫人沉籠的神情下隱隱壓著婉惜,對周玉蘇道:“周玉蘇買通你身邊的丫鬟珞明,在你的膳食中幾次滲下了這些虎狼之藥。這便是你三年始終不孕的原因……”謝老夫人滿面愧色,長長一嘆:“孩子,謝家委屈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