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長的夜凝結成霜,刺骨的冷總不停的襲擊身軀。四肢已然僵硬,潰爛的皮膚觸摸著周圍的一切,冰涼地瑟瑟發抖。
蘇襦佑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么快,感受生命一點一點的在體內流失,他惦念起未完成的二個心結:他還沒看著外孫女長大成人,藥方也還差一味藥引。
前者蘇襦佑完成不了,又或是自己拒絕。而后者他冥思苦想,最后提筆在藥方最后一行寫下萼梅。
“梅花味酸澀、性平,并無主治。殆亦不知梅花之用,入藥最廣,而功效亦最大。”
陰霾在汴都的天空盤旋、久久不散。蘇家仆人穿著蓑衣,提著食盒進入茅屋。屋內安靜的可怕,事物逐一映入眼簾,仆人跪在滿地散落的草藥上,失聲痛哭。
“老爺!”
蘇襦佑倒在未裝滿藥的瓦罐旁,手中抓著的竹卷是寫下不久的藥方,看樣子沒來得及試藥就逝去了。
蘇家將竹卷藥方交給太醫院,短短三個晝夜成功的救治了數十幾名病人。沒多久官方開始牽頭大量修訂、編撰和刊印醫書,進行全面的推廣藥方。
蘇府,滿眼望盡白茫茫。府中的人身著喪衣,大大的“祭”字掛在殯堂,三尺長的白布懸在桿首,隨著哀哭的聲音和風飄動。
“阿公!為什么不讓我見阿公!你們放開我!……”
嚎啕哭泣女孩被侍女強制性地抱離靈堂。女孩不明白為什么親人不讓她見阿公的尸體;不明白為什么阿公要騙她說會回來接自己;不明白為什么趙良騙她說阿公一定會回來!
壞人!他們都是騙子!
哭泣哽咽聲隨著日月輪轉漸漸微弱,女孩的記憶也隨著風雪被流沙掩埋,只有那顆受傷的、思念的心無處安放。
又過了幾月,鼠疫過去了。農民重新踏上田地耕耘生活,商人擺開門店吆喝引客。人們呼吸著新鮮的空氣,享受著久違的陽光,慢慢愈合著鼠疫留下的傷疤。
趙良看著一切回歸正軌,想把喜悅與女孩分享,可那個哭泣的女孩仿佛蒸發一般,再也沒出現在他的世界里。
三年后
夫子去甲宮參加詩會,乙宮今日由掌佐博士授課。
學宮一般設有博士五人,正五品上;掌教,三品以上;及國公子孫,從二品以上;助教,從六品上。掌佐博士分經教授,直講四人,助教以固定經書授教,多為五人。
宋岐,五省狀元,尚書工部員外郎兼稷下學宮掌佐博士。相比夫子“無為”的道家授課風格,宋掌佐的教學更為嚴厲,他自身出于寒門,所以對待學習無分貴賤,只對求學的態度極其看重。
學子們正襟危坐,宮內鴉雀無聲,就連朱大頭也少有的嚴肅。
宋岐一手抓著經書,一手拿著戒尺,國字臉八字胡,喜怒不行于色,好惡不言于表。
“衣冠醉學究,毛骨病維摩”這是趙良對他的第一印象。
宋掌佐掀開經書,喉嚨發出具有穿透力的聲音,他的言語咬字十分清楚,平和的語氣略帶宛轉。
“碩鼠碩鼠,無食我黍!三歲貫女,莫我肯顧。”
此詩出自于《詩·魏風》,表面講是巨鼠蠶食於民,實則寓指不修其政、橫征暴斂的貪婪官吏。
學宮,趙良坐在案旁,鋪開宣紙,取出墨硯,提筆難落。
你和我擦肩,卻已經沒有了當初的感情,如同陌生人一樣,甚至沒有給彼此一個轉身。
一段屬于他的記憶重新浮現,故事的開頭恰逢其會、猝不及防;而結尾卻是藏形匿影、遁陰匿景。
鼠疫的爆發期,男孩獨自背著家里溜出內城。忍著空氣中傳來的各種惡臭,男孩穿過煙火與塵埃,從早晨走到晌午,終于看到期盼已久的茅草屋。
陽光照在晶瑩剔透的汗珠上,折射出五彩斑斕的色彩,地上一只尋食的螞蟻誤入其中,困在汗滴里抖動四肢,亡命掙扎。
疲憊的臉上露出興奮的神采,男孩腿上的力量重新煥發。一腳邁出,只聽見咔嚓聲響,低頭看去竟然是一只腐爛的人手。
“嘔……”
男孩路上刻意不去看各種動物的死尸,現在他忍不住了,趴在地上狠狠地嘔吐,吐得眼角流出眼淚,仿佛要把腸子也給吐出來。
“不要過來!”
茅草房的陰影處走出位駝背老人,他的腳步很慢,停在門口就不動了。趙良抬頭,看著老人手臂,脖頸,臉上到處都是黑斑,嚇得呆呆的柱在原地。
“小娃,快走!”
老人沙啞的喉嚨時不時發出陣陣咳嗽,他的聲音像干枯的泉水,聽不出半點生機,但男孩卻感覺如沐春風。
“有個女孩想見你!”
男孩用衣袖擦拭完嘴巴,轉述著女孩的思念。他目光炯炯地望著滿臉溝壑的老人,希望能得到肯定的答復。
“趕快走!”
老人黑的發紫的眼睛銀光閃爍,液體在眼眶中打轉,他的手指死死地抓著門框的稻草,松開又攥緊,一遍又一遍。
“不!我答應過她,說你一定會回去的!”男孩堅定的說。
“我也答應過!”
沉重且無奈的話語說出口,情緒低落的老人仿佛一下子更加衰老,他忍不住的咳嗽,黑血沾濕了嘴角和衣裳。
男孩硬著頭皮上前,卻被老人生生制止:“你會死的!趕快回去!”
“回去就待在家里,別見人,也別見她!”
毒辣的陽光曬干汗滴散發出絲絲白霧,沒有五彩斑斕的束縛,螞蟻晃動著觸須拼命爬起又意外倒下。
目視著老人一步一步走進屋子,男孩手足無措欲言又止,他不明白這句話的含義,不理解老人這種不近人情的行為。
頹廢,感傷、無助、茫然,眼前漆黑一片。
太陽西移,在門在等了二三個時辰,男孩想著天黑前回家,最后還是選擇轉身離去。
茅草屋內,老人如木雕般靜立,他的腳與門口的陽光僅一步之遙……
茅草屋外,男孩步步回頭。一直走到視線的盡頭,他對著茅屋大聲哭喊,之后用盡全身的力氣向皇城跑去。
“她說她會一直等你,直到你去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