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娘，您醒醒！娘，娘，不要丟下矜兒！”深秋的古寺蕭條暗淡，因這一聲聲傷心絕望的呼喚，更顯得凄慘寂涼。

與娘親相聚這兩個月，矜塵覺得自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娘親溫柔慈愛，更是難得一見的才女，琴棋書畫無一不通。

每日里，或者娘親教自己畫畫寫字，或者自己陪娘親散步談心，或者和娘一起在庵堂聽凈空師太講講佛經(jīng)，或者纏著師太學(xué)習(xí)一些簡單的醫(yī)術(shù)，日子怡然自得，和樂寧靜。

但是，矜塵無時無刻不注意到，娘溫柔的臉越來越蒼白，娘慈祥的笑越來越暗淡，師太總會在自己假裝睡著的時候給娘扎針。矜塵心里明白，娘的病，已經(jīng)拖不了多久了。

于是，她每日承歡膝下，逗娘親開心，明明一日能學(xué)會的詩詞，偏假裝學(xué)不會，作一副無知可愛的小女兒模樣，讓娘舍不得自己，丟不下自己。可萬萬沒料到，最后的日子來得如此快，快到自己深夜拼命偷偷學(xué)習(xí)的醫(yī)術(shù)毫無作用，快到自己還來不及練熟娘教的古曲，娘就倒下了。

“阿彌陀佛，小施主，貧尼無能為力了。”凈空師太無奈地看一眼昏迷的婉娘，一臉悲哀地對矜塵說道。

“師太，矜兒謝謝您。”矜塵知道，師太盡力了。無論她再怎么哀求，娘的病也回天乏術(shù)了。十幾年的積怨成疾，如果不是為了自己，怕是早就倒下了。

凈空師太看矜塵默默地盯著娘親，嬌俏的小女兒容顏一瞬間變得如此堅強平靜，整個人卻籠著一層淡淡的哀愁，眼中淚水欲落不落，不由暗暗嘆氣，這孩子，柔弱的外表下，竟有那樣一顆倔強的心。

深秋的夜，涼的徹骨，但，心冷了的矜塵，恍若未覺。凈空師太踏進竹屋時，就見一臉悲傷的矜塵靜靜握著婉娘的手坐在床邊，不由嘆一口氣，拂塵一掃，被風(fēng)吹開的素潔竹窗旋即合上。

“小施主，貧尼替你守著婉娘，你歇會。”走到塌邊，師太慈愛的看著矜塵。

矜塵恍若未覺，就那樣一眼不眨地看著娘親。此刻，她只想用心記住娘的一點一滴、一絲一毫。驀然，自己握著的娘瘦弱的手稍稍動了一下，矜塵心一動，急忙喚道：“娘，娘……”

婉娘緩緩睜開雙眼，慢慢地終于看清女兒急切的臉，虛弱一笑：“矜兒……”

“師太，師太，我娘醒了，醒了……”矜塵握住娘的手，滿眼含淚，笑看著凈空師太，“您快看看，我娘是不是好了？”

“阿彌陀佛。”師太將手搭上婉娘的腕脈，細(xì)細(xì)端看婉娘一會，給婉娘吃一粒丸藥，“你們母女好好說說話，貧尼再去備藥。”臨行前，又深深地看婉娘一眼。

“師太，我娘有救了，是不是？”矜塵滿懷希望地看著凈空師太，卻聽到娘輕聲喚自己，“傻矜兒，師太要去替娘熬藥，你過來，陪娘一會。”婉娘知道，師太那眼神，是告訴自己大限到了，此刻，只不過是回光返照。

“矜兒謝謝師太。”矜塵對師太施了一禮，忙忙回到娘身邊，滿眸笑意，“娘，您剛醒，不要多說話，矜兒說給你聽……”

唉！凈空師太回眸看一眼矜塵，在心底深深嘆一口氣，天意弄人啊！默默退出，卻并沒有走遠(yuǎn)，而是閉上雙眸守在了門邊。

“矜兒，娘睡了好久，不累。矜兒不要說話，聽娘說。”婉娘半倚在床邊，摟住女兒。矜塵乖巧地窩在娘的懷中，點點頭。

“矜兒，娘現(xiàn)在說的話，你一定要記住。”見娘親一臉鄭重，矜塵不由凝神細(xì)聽。

“娘姓秦，閨名靜婉，你的外祖父祖居揚州，是咱們大宇朝的進士，你還有三個舅舅……娘當(dāng)年做了有違家風(fēng)之事，被你外祖父趕出家門。”說到這里，婉娘嘆一口氣。懷中的衿塵則睜大眼睛，看著娘親，是怎樣的錯事，竟讓外祖父連女兒也不要了！不是說虎毒尚且不食子嗎？

“十六年前，娘比現(xiàn)在的矜兒大三歲，還是個愛玩愛笑的閨中女孩。”談及以前的事情，婉娘的心也不由柔和起來，“因為貪玩，跟著你的二舅舅去了京城金陵。在那里，娘偷偷溜出去玩，卻遇到了一個人……他才華橫溢，俊朗瀟灑，是當(dāng)年閨中少女心中夢想的如意郎君……”矜塵知道，這個他，定然與自己有著莫大的關(guān)聯(lián)。抬頭，娘的嘴角含笑，竟有著小女兒般的神思。

“娘那時一下子就喜歡上他，喜歡他的笑，他的詩，他的一切……可是，娘愛上的，卻是他眼中深藏的那一抹憂愁。那憂愁，掩的那么深……深得只能看到一抹淺笑，可就那一絲愁，竟讓人心不由柔軟，娘就將自己的心遺失在那屢憂愁中了……”

“那時，他總是看著娘笑，寵著娘調(diào)皮，由著娘撒嬌，忽然有一天，在那滿是蓮花的湖中，他說喜歡娘，很喜歡很喜歡，于是，娘竟在連他真正的身份都不知道時，就背著你外公和舅舅，跟他私定終身，甚至……有了夫妻之實……”矜塵悄悄握住娘的手，她明白，在這個時代，一個閨閣女子，做出越禮之事，定然會被世俗所不容！

婉娘感受到女兒小小的手中那一抹溫暖，滿足一笑，“那個時候，娘真得很愛他，為了他，名節(jié)閨譽全拋棄了……自金陵分開后，娘回到揚州，滿心欣喜地等著他上門提親，娘朝也盼夕也盼，可是，他卻仿佛遺忘了一般，再也沒有出現(xiàn)！”

矜塵手一緊，心疼地看著娘親，卻看到娘親安靜的笑，“娘在這個時候，卻發(fā)現(xiàn)自己有了身孕……咱們秦家是書香門第，娘做出這種有辱門風(fēng)的事情，不怪你外祖無情。”看見矜兒臉上那一抹傷心，婉娘慈愛地摸摸女兒的頭，“你的二舅舅心疼娘，背著你外祖將娘偷偷帶到金陵，希望成全娘。”

“可人海茫茫，娘根本不知該去哪里找他……娘一天天在我們相遇相知的地方游蕩，抱著一絲希望，卻幾乎絕望……終于啊，在那場初秋的細(xì)雨里，娘在蓮花湖畔又看到了他……可是，他的身邊……竟然帶著他的妻兒。”

矜塵驀地從娘懷里坐起，雙臂摟住娘親，眉眼一紅：“娘！”

“矜兒，已經(jīng)過去這么多年了，娘已經(jīng)不怨了……那個時候，他站在不遠(yuǎn)處，看著娘，眼里滿是憂傷，娘的心，疼的失去知覺，娘只想跳進湖里，埋在蓮葉中，隨風(fēng)而去……可娘沒有，娘憑著那僅剩下的一點點尊嚴(yán)，漠然地從他身邊走過，心里卻悲傷地流血，娘只想最后聞一下他身上的味道，只想讓肚里的骨肉感受一下爹爹的味道……”

矜塵滿臉淚水，握住娘的手，“娘！娘！他為什么那么殘忍，為什么？”

“矜兒，乖，不哭……不是他殘忍，是娘放棄了啊！娘很愛他，可娘不能忍受與他人分享自己的丈夫，更無法接受他的欺騙……矜兒，如果有一天，你遇上了他，千萬不要怪他，他身不由己。娘不怪他，不怨他，娘心里還是愛他，沒有他，就沒有這一生的回憶，沒有他，就沒有矜兒……”婉娘雙眸溫柔地看著女兒，從女兒的眉宇間仿佛看到他的影子……

矜塵點點頭，心里卻無論如何也無法原諒那個他，既然有了妻子又何必招惹娘，既然愛了娘又怎舍得讓娘忍受十五年的折磨！

“矜兒，以后你隨娘姓，你的名字，是秦子矜。”婉娘看著女兒眸中的淚，溫柔一笑。

矜塵心卻無限凄涼，青青子矜，悠悠我心。可他，懂嗎？值得娘為他受了十五年的相思之苦嗎？

婉娘靜靜注視著心愛的女兒，萬般不舍，抬手從身上摘下一條銀色的帶著一朵小小潔白精致翡翠蓮花的項鏈，溫柔地帶到矜塵脖子上：“這是娘的隨身之物，矜兒帶在身邊，就當(dāng)娘陪在身邊，以后啊，想娘的時候，摸摸它，娘就在身邊……”

“娘……”矜塵握住娘的手，淚水泉涌，“娘，矜兒只要你啊！”

“傻孩子，娘不能陪你一輩子，那個陪你一輩子的人，一定在等著你。”婉娘蒼白的臉上淡淡一笑，隨即握住矜塵的手，又急急囑咐道，“矜兒，答應(yīng)娘，無論如何，一定要找一個一心一意待你的人！”

“矜兒知道，矜兒一定記住娘的話。”矜塵擦掉臉上的淚，對娘發(fā)誓。

“矜兒乖，不要哭，娘舍不得你哭，娘不放心啊！”婉娘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矜兒不哭，不哭，娘一直陪你……”

“娘，您累了，矜兒扶您躺下，矜兒不哭……”矜塵扶娘親慢慢躺下，看著娘親漸漸散開的眸光，心疼得早已失去知覺，雙眸含淚，卻不再哭泣，“矜兒不哭，娘放心，矜兒會好好照顧自己……”

“明月樓高……休獨倚……酒入愁腸……化作相思淚……相思幾許……”婉娘雙眸漸漸閉上，細(xì)細(xì)悠悠地念道，“相思……矜兒……清寒……清寒……”一縷幽魂，千般不舍，萬般牽掛，在這輕輕呼喚中，含笑而去。

“娘！”矜塵一聲驚呼，眼前一黑，撲在娘柔軟的身體上。

那一聲絕望的呼叫讓守在門邊凈空師太推門而入，卻見矜塵伏在已然魂去的婉娘身上，失去知覺。

“阿彌陀佛。”師太雙手合十，對著死者默念一遍佛號，然后將矜塵抱到一邊的竹塌上安置。

世事無常，天意弄人，死去，對婉娘來說，未嘗不是一種解脫。可這孩子，才經(jīng)相聚，又別生母，該如何走出這般沉重的打擊！凈空師太端著齋飯，看著默默守在婉娘靈前已經(jīng)三日的衿塵，一聲嘆息。

不哭、不鬧，就那么靜靜跪著，安然的如同一塑雕像，短短三日，嬌俏的容顏已然蒼白，再這樣下去，怕是撐不住了。

“阿彌托佛，小施主，逝者如斯，請節(jié)哀順變。”凈空師太緩步走到矜塵身邊，出口勸道，“人死不能復(fù)生，可小施主如此折磨自己，讓婉娘怎能安歇，又如何放心離去！身體發(fā)膚受之父母，小施主不吃不喝，累壞身體，豈不是不孝！”

不孝！矜塵身一怔，靜靜抬眸，看一眼慈祥的師太，又看看靈樞，驀地端起眼前的齋飯，大口大口吃起來。是啊，不孝，她不能讓娘擔(dān)心，娘累了，很該好好歇歇了，自己怎能讓娘擔(dān)心自己，又睡不安穩(wěn)呢？娘啊，矜兒很好很好，矜兒一定好好照顧自己，你安心睡吧……

淚水在眼中打轉(zhuǎn)，一圈一圈，矜塵倔強地抬抬頭，讓淚全流到心里，娘，矜兒很堅強，矜兒不哭……

好倔強的孩子，凈空師太微微一嘆，無言坐到蒲坦上，默默念起佛經(jīn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