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末冬初的風,帶著一絲寂寞、一絲清冷,拂過墳頭新栽的成片菊花。矜塵坐在娘親墳前,手中握著一疊疊宣紙,一片片送進面前的火盆中。
“娘,矜兒的字又有進步了,您看是不是?”
“娘,矜兒今天畫了一幅畫,是一只小鸚鵡哦,送給娘,您在那邊寂寞了,可以逗逗它。”
“娘,您想矜兒了,就來矜兒夢里看看矜兒,好不好?矜兒想要娘抱抱。”
“娘,那首曲子矜兒練了一個月了,可總也彈不好,娘今晚可不可以來矜兒夢里,教教矜兒。”
娘親離開已經整整一個月了。
矜塵每日都到娘的墳前陪娘聊聊天,撒撒嬌,卻從不流淚。
陪在一邊的小尼姑無聲嘆息,該如何開導小施主呢?凈空師傅都無能為力了,自己更不知該說些什么。想這一月來,小施主除了練字、彈琴就是拼命學醫術,卻不笑不哭,更不多說一句話,偏那眉間心頭籠著無限哀愁,讓人心生憐愛。
“小師傅,您請回吧,矜兒想多陪娘一會。”回頭看到凈空師太派來陪自己的小徒弟,矜塵柔聲說道。
“阿彌陀佛,小尼還是在此陪著小施主吧。”這里雖然離古寺不遠,可畢竟是在深山中,小施主在此還是不安全。
“每日勞煩小師傅,很不應該。這里離古寺不遠,我陪娘說一會話就自己回去,小師傅不必為我費神了。”矜塵心里深深的過意不去。
“既如此,那小尼先告退了。初冬風涼,還請小施主早些回去。”猜測著矜塵有話要和婉娘說,小尼姑囑咐幾句便回去了。
“有勞小師傅了。”矜塵目送小師傅離去,回頭,靜靜抱著娘的碑位,閉上眼睛,娘,矜兒在這里,是不是可以夢到您呢?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陰風吹過,矜塵驀地驚醒,待看清眼前之物,忍不住一聲輕呼,“啊!”
不知何時,面前竟然蹲著一只高大威猛全身銀發的狼,大大的眸眼散著幽黑的光,冷冷注視著矜塵。矜塵全身止不住發抖,緊緊抱著娘的碑位,一時間竟不知該做些什么。
卻見那銀狼依舊傲然地蹲著,冷冷看著矜塵,既不離去,也不撲上來。
矜塵抱著娘親的碑位,在這長久的對峙中,滿眼的驚慌慢慢消失,心里竟然涌出一種幸福的想法,娘,如果矜兒命該如此,去陪您又何妨?
想到今日也許就能去另一個有娘的世界,矜塵的心忽然變得安寧,唇角不由露出一抹淺笑,娘一定在那邊等著自己,銀狼啊,快點送我去黃泉吧。
矜塵不再驚慌,安靜地站起來,淡然地沖那銀色的狼一笑,在娘的墳前恭恭敬敬地拜了三拜,然后,回頭,一步步走到那散著冷冷幽光的黑眸前,仰起頭,吸一口山野草木香氣,慢慢閉上雙眼。
自矜塵那淡然一笑后,銀狼冰冷的眸眼中竟然浮起一絲驚訝,卻猶自蹲在那里,冷冷注視著眼前這個奇怪女子的一舉一動。當她走到自己面前安靜閉上雙眼時,狼眼中驀地閃過一絲了然,原來,她一心求死!
清冷的風,一拂而過,帶著一絲怪異的味道——血腥味!矜塵忽地睜開雙眼,卻發現蹲在眼前的銀狼已然不見。身前,是一灘血跡,沿著血痕,矜塵抬眼看去,忍不住捂住嘴巴,那傲然遠去的銀狼,背腹竟然被劃了長長一刀,方才蹲著,自己未發覺,此刻看去,它蹣跚的腳步似乎撐不了多久了。
它沒有傷害自己,自己是不是該救它呢?矜塵正猶豫著是否該追上去,卻聽到一聲低吼,緊隨著,高大的銀狼頹然倒在地上。
“上天有好生之德,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矜塵想著凈空師太的話,一時間忘了害怕,飛快地跑到銀狼身邊。
似乎感到有人出現,銀狼半瞇的冷眸驀地張開,矜塵忍不住又是一顫。
“你,你受傷了,我,我給你止血……”看到狼眼中散發出的幽冷的光,矜塵強忍住心里的恐慌,顫抖著說道,一時竟忘記這狼是聽不懂自己說什么的。
卻見狼眼又慢慢地合上。還好!矜塵心一松,神色也平靜下來,一雙小手飛快地將長長的傷口邊柔軟的銀毛清理開,又拿出自己隨身帶著的草藥研磨的止血散輕輕敷在傷口上,然后,毫不猶豫地撕下自己寬寬的裙擺,小心翼翼地將銀狼的傷口包裹好。
銀狼體型很大,等矜塵忙完時,早已累得滿頭大汗,一個趔趄坐到銀狼身邊。看看被撕毀的裙子,忍不住苦笑,這是娘親手給自己做的,上面還繡了一支素潔的白蓮,卻一時情急,就給毀了,抬頭看看娘的墳,娘,您不怪女兒吧?
回頭,卻看到銀狼雙眸張開,依舊冷冷地注視自己,那樣的冰眸讓矜塵感到了初冬的寒意。矜塵清眸一眨,悄悄向后蹭蹭,在心底暗想,農夫和蛇的故事不會在自己身上上演吧?
“那邊山石間有個石洞,你可以去休息,我先回去了。”良久,矜塵被那冷冷的眸注視,卻感受不到敵意,心便徹底放松下來,抬手摸摸銀狼柔軟的毛,笑著指指山洞的位置。
半瞇冷眸的銀狼似乎聽懂了,微微吸一口氣,掙扎著爬起來,蹣跚著向石洞方向走去,縱是深受重傷,卻依舊一身高貴傲氣。
矜塵也慢慢站起來,對銀狼說道:“明天我再來給你換藥,你自己小心一些,不要再被獵人看到。”
銀狼駐足,回眸深深看一眼矜塵,才慢慢地繼續前行。
矜塵的心莫名一軟,天地萬物皆有靈性,凈空師太說的果然沒有錯。
第二日,天微亮,矜塵就匆匆向娘親墳地跑來。
地上的血跡已經風干,暗紅的顏色在整潔的地面上極其扎眼,矜塵尋一些泥土埋上,娘親的墳前不可以有血跡,娘也會怕的。
“娘,矜兒先去看看那銀狼,待會再來陪您。”矜塵撫著娘親的碑位默默說道。而后,提著裝滿素食的竹籃向石洞走去。這個石洞,是凈空師太陪自己為娘守墳時發現的,里面鋪了舒服的蒲葦草。
走進石洞,矜塵有些失望,銀狼根本不在。莫非,昨日它已經走了?矜塵微微搖頭,終究是人獸有別,它怎能聽懂我說的話!許是昨夜就走了,可是,那傷口太深,想來要全好也不易。
矜塵靜靜坐到蒲葦墊上,心里莫名擔心那頭銀狼,卻又忍不住嘆氣,是不是自己太多慮了,想來那銀狼常年生活在深山中,這點小傷又算得了什么!何況,自己的止血散療效還是很好的。
卻不知,石洞不遠處,一雙冰眸正冷冷注視著這里。
“老大,沿著血跡看,它定然是逃到這里了。”忽然,一聲粗吼打破了深山的寧靜,矜塵心一緊,下意識屏住呼吸。
“昨日那一飛刀,看來它沒躲過,也逃不了多遠。咱們追了一天一夜,此刻定不能錯過一絲一毫。”一個雄厚的聲音響起。
“要是弄到它那身皮毛,咱們兄弟十年吃穿就不用愁了。”一個尖尖的聲音續道,隨即好多聲附和,“是啊,是啊,咱們江北十鷹就發了。”
外面一陣混亂馬蹄聲,矜塵心緊緊地,這些人是追隨銀狼而來的,怎么辦?自己此刻出去,定然會被追問,而且,萬一這些家伙心懷不軌。
“真是奇事!這里竟然有座墳?”一個聲音喊道。
“寫的什么鳥東西?爺爺我一個字不認識,小六,你讀一下。”
“娘親秦氏晴婉之墓,不孝女矜兒立。”
“奶奶的,什么亂七八糟,爺出門看到墳墓,真是大不吉,兄弟們,毀了這破墳!”又是粗吼。
矜塵心一驚,再也顧不得了,飛快地從石洞中跑出來,冷聲道,“住手!”
娘親墳前,幾匹亂竄的馬忽然安靜,馬上的人顯然被突然出現的衿塵吸引了。
“大哥,咱們兄弟今兒真是發了,不說那頭銀狼,單眼前這美人也能買上幾百兩……”一個滿臉橫疤的男人笑得陰險。
“哈哈,兄弟們先快活快活,再賣了不遲。”幾個聲音隨即附和。
矜塵心緊緊揪到一起,面上卻越發沉靜,這些家伙,真真不是善類,可無論如何自己不能看著他們把娘親的墳毀了。
娘,矜兒對不住您,怕不能為您守墳了。矜塵默默看著娘的墳,在心底凄然一笑,又冷冷掃過已經從馬背上下來的幾人,“不許碰我娘的墳,否則,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
“喲,小娘們還挺硬氣!大爺喜歡。”那個滿臉橫疤的男人慢慢靠近,“兄弟們,三哥先享受享受了,這小娘們對極了爺的口味。”
他身后眾人一陣奸邪哄笑。
看著漸漸靠近的男人眼中貪婪的眸光,矜塵一陣惡心,身子不由自主的后退,摸住身邊的山石,心一定,士可殺不可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娘,矜兒陪你來了。
矜塵冷然一笑,閉上雙眸,狠狠撞向身邊的山石,還未觸到山石,忽然被一陣風帶到一邊的枯草上,未及細細反應,就聽一陣驚呼:“老三小心!”
接著,一聲慘叫,矜塵驀地張開雙眸,卻見銀狼高傲地立在自己身邊,身前不遠處是被甩出去的血肉模糊的男人。
矜塵心下一松,卻又急忙抬眸看向銀狼的腹背上。果然,那傷痕又開裂了,鮮血滲透白色的布,在銀色的毛發間,宛若一朵妖冶的地獄之花。
“老三!”那渾厚的聲音一聲驚呼,旋即怒吼,“兄弟們,殺了那畜生,為老三報仇!”立刻,幾人手持鋼刀,飛快地圍了過來。
“你快走!不要在這里!”矜塵見來人步步緊逼,心下大驚,急忙催促銀狼,“他們瘋了,你受傷了,不是他們的對手!”
卻見銀狼一動不動立在那里,一身月色銀毛在清晨的陽光下格外柔軟,卻散發著如地獄修羅般的殺氣。
這銀狼,不要命了嗎?矜塵十分焦急,驀地掙扎著站起來,右手緊握,與銀狼并肩而立,對圍上來的人冷冷喊道,“住手!再上來我就不客氣了!”
一人一狼,均冷冷地看著眼前的亡命之徒,那寒氣,仿若浸入人心,幾個人不由停住腳步,狐疑地看著矜塵,面面相覷:這丫頭手里握著什么?
“待會我引開他們,你沖向深林中。你身上的傷口很重,不要和他們硬拼,見機逃走,再見了,銀狼。”矜塵悄悄伏在銀狼耳邊說道,又伸手輕輕撫一下銀狼柔軟的毛發,心里祈禱著它脫險,自己倒不擔心,大不了一死了之。可這銀狼,落到他們手中,定然要受盡折磨。
那銀狼仿佛感受到矜塵的心思,回頭,冷冷的眸中竟然閃過一絲心痛。
矜塵沖銀狼淡然一笑,再看一眼娘親的墳墓,驀地轉身盡全力向一邊的山中跑去。她的手中,什么也沒有,只不過是疑兵之計。與此同時,銀狼則像離弦的箭一般向另一邊的叢林中奔去。
“兄弟們,追!”一群人分兩撥迅速向一狼一人追去。
矜塵拼命地跑著,不知過了多久,身后的腳步聲越來越近,轉過一面巨大的山石,矜塵忽然停住腳步,身后尾追的三人飛快的圍了上來。
“臭丫頭,看你往哪里跑!”一個人狠狠地說道,滿臉狂怒的奸笑。
矜塵一頓,身后,是一片斷崖,再也想不到,這后山,竟然是絕壁。
三人追著自己,想必有五六人追著銀狼,銀狼,你自己小心了,我能做的只有這些了。矜塵淡然一笑,心境異常安和,抬眸看向晴朗的天,那里仿佛有娘的笑臉,娘,黃泉路上,您會接矜兒的,女兒不怕。
矜塵轉身,從容邁步,如一片斷翼的蝶,翩然落去……
身后幾人一陣驚呼,飛奔到崖邊,卻只看到浮云繚繞,再也想不到,一個小女子,竟有如此決然的勇氣!
幾人在頓足捶腕間聽到一聲低沉凄厲的狼嚎,轉身,驀然呆住,一匹銀狼,浴血而來,黑眸散發著地獄修羅般的狠絕之意,又一聲狂傲的狼吼,幾十匹黑狼自山石后團團圍了上來……
遠遠深山中,一只老狐撫著雪白的小小小孫兒,薄薄的唇帶著一抹得意,“狼主啊狼主,這回你可欠了老身一個大人情喲,他日你歸來,老身可得為討回來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