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宇圣明六年七月底,北寧王西行陜寧府,監察春江中游墾荒植樹事宜,親赴江邊,代天而行,植槐樹祈福。自此,春江中游樹繁林茂,植樹護土,河道清暢,春江泛濫之災,由此而解。
八月初,風和日麗,天微亮,夜銀風和矜塵只帶了夜月和紫云,出了凌月樓,一輛輕車,悄然去了陜寧府郊外法云寺。
法云寺,坐落于霞玉山上,東有高峰巍峨聳立,西臨春江波濤洶涌,南有千里幽谷,成片綠湖,北望萬里陜寧,富庶天下,風光秀美,景色迷人。
一身素色衣衫的夜銀風牽了一身淺黃衣裙的矜塵,走在上山的青石階上,如畫如卷。冷靜的夜月和調皮的紫云不遠不近地跟在主子身后。
轉過一個山彎,是一片寬闊的平地,遠遠密林見可見古剎紅磚一角,頗有“深山藏古寺”的詩情畫韻。
夜銀風低頭見矜塵瑩白的臉頰有些微紅,抬手溫柔地理順她被山風吹得有些凌亂的發絲,低聲問:“矜兒可累了?”
“在這樣的湖光山色中,便是走再遠,也不會累。”矜塵仰起清顏,享受晨間山風的輕撫,閉上雙眸,仿佛回到了與娘親相聚的深山古庵。
“仔細山風吹多了頭暈。”夜銀風把矜塵拉入懷中,“走吧,去寺里休息。”
“沐涵,我沒那么嬌貴,你別忘了,我可曾久居深山。”矜塵抬眸淺笑。
“貧嘴。”夜銀風輕撓矜塵的手心,惹得矜塵直笑。
穿過那一片密林,就是法云寺雄偉壯闊的山門,一面雕刻著佛法的影壁,上刻“法云寺”三個大字,氣勢莊嚴肅穆。因時辰尚早,香客稀少,偶有三兩人,也是夜宿未歸的俗家弟子。
入了山門,便有青衣小和尚前方領路,上了八十一級臺階,進入寺院前殿落花殿。大殿香火繚繞,立于殿中的如來佛像,法相慈和,讓人看了,自然就收起輕浮嬉鬧之心。
夜銀風負手而立,英姿高貴,淡問:“矜兒可想求簽?”大殿一側,是抽簽的偏殿,幾個香客正在求簽。
矜塵一進大殿,就凝視著佛像,良久,慢慢搖頭:“罷了。”
從來聽聞女子入寺廟,都要求簽問佛,矜兒如此反常,倒是讓他出乎意料。夜銀風也不多言,回頭給夜月一個眼神,夜月立刻給侍奉的小和尚送上一錠金子:“我家主子的香火錢。”
“阿彌陀佛,多謝施主,愿佛祖保佑您。”小和尚捧了香火錢,雙手合十,恭敬地念著佛號。
“矜兒,可想上一炷香?”夜銀風見矜塵看著佛像,清澈的眸有著迷離,心中微微不解,低聲詢問。
“好。”矜塵點頭,接過小和尚手中的香燭,俯身跪在暗黃的鋪墊上,拜了三拜,而后起身,將香燭還給小和尚,插到佛龕內。
卻見那香煙緩緩升起,凝聚在大殿上空,慢慢幻化出一朵蓮花的形狀,而后,如風般四散而去。
“姑娘,那是蓮花?”紫云嘴最快,忍不住問出聲。
“相由心生,如夢如幻而已。”矜塵搖頭,迎上夜銀風略帶沉思的眸,笑語:“沐涵,拜完佛祖,是否可拜真佛了?”
“矜兒可有心事?”走出大殿時,夜銀風握著那微涼的素手。
“我只是在想,有些事,佛祖也無可奈何吧。”矜塵想到自己離奇的經歷,想到自己未知的身世,輕輕一嘆,“既然如此,不如不求。”
“無論何時,我都在你身邊。”夜銀風心疼地揉開矜塵微蹙的秀眉。
“昔年,凈空師太曾講過一個典故,說是一個人遇到難事,便去寺廟里求觀音。走進廟里,才發現觀音的像前也有一個人在拜,那個人長得和觀音一模一樣,絲毫不差。人問:你是觀音嗎?那人答道:我正是觀音。這人又問:那你為何還拜自己?觀音笑道:我也遇到了難事,但我知道,求人不如求自己。”矜塵說道最后,幽幽一嘆,“這原是師太告訴我,命運掌握在自己手中,可笑當時,我卻愚鈍地以為這只是一句空話。”
“不錯,我命由我。”夜銀風握緊矜塵的手,“矜兒,你只須知道,無論何時,你的背后,有我。”
“是啊,有你。”矜塵感受著手邊的溫暖,憂傷,慢慢散去。
轉過大殿,是一片石榴花林,大片的榴花,一簇簇相依相偎,在晨陽中,絢爛如鋪向天邊的朝霞。
矜塵的心情,一下也跟著燦爛起來,掙開夜銀風的手,笑著跑進榴林里,旋轉歡呼:“沐涵,好美的石榴花,呵呵,不愧是花中西施!”
風過花落,衣裙飄飄間,矜塵接起一片在微風中飄落的花瓣,想起兒時背過的詩歌,輕柔地吟道:“一叢千朵壓欄桿,剪碎紅綃卻作團,風裊舞腰香不盡,露銷妝臉淚新干。”
那萬千繁花中,那一身淺黃的纖影,系一條淺翠絲帶,愈發顯得素腰盈盈,烏發如墨,笑靨如花,素手接著片片花瓣,頃刻迷了人眼,惑了人心。夜月和紫云靜靜立在林外,生怕驚飛了那花中精靈。
那一瞬間,不知是花香醉了人還是人醉了花香,夜銀風那一雙湛然鳳眸中,只剩下那一抹刻入靈魂深處的倩影,彷如,找了她三生三世,又恍如,已然牽絆了三生三世。
“矜兒……”心念一動間,夜銀風身影一晃,飄入林中,將俏立的矜塵霸道地摟進懷里,“矜兒,我的矜兒……”
“沐涵,你瞧,榴花!”矜塵依偎在夜銀風的懷中,伸出素手,潔白的掌心,綻放一片嬌花,“佛曰,一花一世界,一葉一如來,原來,世界就在這里。”
“我的世界,在這里。”夜銀風俊眸中,是如火深情,雙臂,緊緊抱住他的矜兒,他的世界。
“沐涵。”矜塵俏臉比榴花還紅,卻沒有低下頭,而是深情地看著那雙俊眸,第一次,反手抱緊夜銀風,柔聲道,“我的世界,在這里。”
夜銀風的心,剎那如花開般綻開,低頭吻上那兩片如花凌唇,宣泄著內心說不出的感情。矜塵幸福地閉上清眸,笨拙地回應著他的喜悅,他的熱情。
夜月和紫云很默契地轉身,將那一片似火繁花,那一抹人間仙境,留給相依相偎的兩人。
清晨入古寺,初日照高林。曲徑通幽處,禪房花木深。
過了榴林,沿著寺院小路,穿過一道竹搭的院門,經過一片小竹林,就是一行大師的禪房。
早有一小和尚在院門前等候,見到夜銀風一行,上前行禮:“阿彌陀佛,師父大開蓬門,已經恭候施主多時了。”
“小師父,大師知道今日我們要來?”矜塵眨著如水清眸,好奇地問謙恭的小和尚。
“師父說,今日有貴客臨門,特命空明在此恭候。”小師父不敢直視矜塵,眼觀鼻,雙手合十,回答。
“既然如此,矜兒,不可讓大師久等,我們進去吧。”夜銀風牽了矜塵的手,掀步走入幽靜的竹色小園。
“幾位請進。”走到一間古樸的禪房前,小師父恭敬立于門邊。
夜銀風攜了矜塵走進禪房,夜月和紫云則駐足,一個立于禪房檐下,抱劍不語,一個游走在竹林間,神情俏皮。
小和尚端量一番,低頭立于門邊,默念起佛經。
一進禪房,矜塵聞到的,不是檀香,而是一種花香,清幽淡雅,是蓮花香。禪房左邊,一片竹席上,一張檀木桌前,坐著一位青衣和尚,素手烹茶,神態安然,年歲看起來不過四十有余。
“兩位施主來了,請坐。”青衣和尚并未抬眸,只是隨意招呼,語調清潤。
矜塵訝然,沒想到夜銀風說的大師,竟是如此清俊儒雅的一個中年人。矜塵覺得,他不像一個和尚,更像一位隱士。
夜銀風也不客氣,拉了矜塵的手,坐到木桌一邊,薄唇抿出一抹淡笑:“大師近來可好?”
“出家之人,無所謂好與不好。一別數年,施主別來無恙。”一行雙眸并未離開手中的茶壺,輕輕調著水中每一片茶葉,不,是花瓣,蓮花瓣。
矜塵這才明白,那股清淡的蓮花香正來自大師面前這一壺蓮花茶,于是細細觀察大師煮茶的精巧手法,卻見他對每一片茶葉都精心調配,手法繁瑣復雜,不由目瞪口呆。
“紅塵中人,說不上性命無憂,卻也安然無恙。”夜銀風自行拿起烹茶用的泉水,倒一杯給矜塵,“矜兒,這該是霞玉山上的月清泉水,嘗嘗。”
矜塵接過水,心底生疑,沐涵的話,似乎有些微不滿在其中,抬眸看夜銀風,卻見他俊顏柔和,于是端起茶杯喝一口,水質甘甜,微微點頭。
一行神色自若,將烹制的香茗倒入紫泥茶杯,放到兩人面前,尚未品嘗,一股濃郁的茶香已由鼻端直沁心脾。
夜銀風將茶湊到鼻端深深一嗅,嘆道:“大師這茶,世間少有。”
“施主謬贊,方外之人,也只有這一壺清茶以慰君心了。”一行低頭端起茶壺,淡淡說道。
“那是因為,別人烹茶是用手,而大師是用心。”一直沒有說話的矜塵,忽而捧茶笑語,“每一片茶葉都千差萬別,一壺好茶,需要精制的茶葉,上好的水質,適宜的水溫,這一絲一毫,唯有用心,才能把握。”
矜塵話音一落,一行便抬起了那雙自夜銀風兩人進來后就一直落在茶壺上的眼眸,在看到矜塵的清秀容顏時,卻如老僧入定般愣在那里。
“大師,我說的可對?”矜塵只覺一行那雙溫潤中略帶哀傷的眸很熟悉,雖被他直視,卻落落大方,回他一笑。
“敢問女施主尊姓?”一行被矜塵那清雅一笑驚醒,原本淡然的語調有些急促,雙眸也一瞬不移地盯著矜塵。
矜塵不解地看夜銀風一眼,見他微微點頭,才輕輕說道:“大師客氣了,我姓秦。”
“秦!”一行端著茶壺的手微顫,些許茶水滴落。
“矜兒是揚州秦家后人。”夜銀風淡淡說道,心里忽然有一個奇怪的想法。
“貧僧舊年,與秦家頗有淵源,不知女施主祖父安好?”一行放下茶壺,拿起紫泥茶杯,輕輕吹著那蓮花茶瓣。
“矜兒是秦家外孫,而且,矜兒自出生來,十六年未歸秦家,又如何知曉外祖父近況。”未等矜塵開口,夜銀風忽然說道。
“十六年!”一行手中的紫泥茶壺砰然落地,那一壺茶香頃刻飄滿禪房。
一行溫雅的容顏在一瞬間蒼白如雪,伸手捂住抽搐的心口,那一雙眸子卻死死看著矜塵,滿是震驚與悲傷。
“大師!”夜銀風一個旋身飛快轉到一行身邊,右手點住他心口大穴,左掌覆在他的后背,給他度內氣。
矜塵被突如其來的變故嚇了一跳,更被一行那傷心絕望的眼神刺痛,手足無措地坐在那里,竟忘記自己是個大夫。
許久,寺中傳來悠遠的鐘磬聲,一行呼吸漸漸順暢,慢慢坐穩,閉上了那雙憂郁的眸,雙手合十入定。
夜銀風收掌,轉到矜塵身邊,將她扶起,摟在懷中,溫暖她冰涼的手。
那一陣鐘磬聲漸漸遠去,余音裊裊。一行忽然起身,垂下雙眸,雙手合十,對矜塵行禮:“女施主,貧僧失禮了。”
“大師言重了。”矜塵矮身回禮,輕語,“子衿是半個大夫,大師若不嫌棄,容子衿為您把把脈可好?”
“子衿?你叫子衿?”一行渾身一震,又一次抬眸看向矜塵,喃喃念道,“秦子衿?呵呵,子衿,哈哈……一步錯行,步步錯行。子衿,子衿,呵呵,既負如來,又負卿啊。哈哈……”
伴著如癡如癲的瘋笑,似哭似笑的狂吟,一行突然轉身,青色身影緩緩步入內室,良久,傳出一聲長嘯,說不出的哀怨凄婉,孤寂絕望。
矜塵看那孤寂遠去的背影,怔怔流下兩行清淚,心里莫名的難過。
夜銀風輕輕拭掉那晶瑩的淚,扶住她,轉身走出那間蓮香飄散的禪房。夜月和紫云立刻跟在主子身后走出院門。
穿過那一片榴林時,身后傳來小和尚空明的呼喚:“施主請留步。”
四人駐足回頭,小和尚跑上前,將手中一紙雪箋和一個藍底繡白蓮的荷包遞給矜塵:“女施主,這是師父交給您的,您收好。”說完,恭敬施禮退去。
風過落花遍地,矜塵心情異常沉重,慢慢打開雪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