賞春宴上的一曲令黛玉在京城貴族中聲名鵲起。還不到十日,便有帖子下到了榮國府,邀史老太君往南安王府赴宴,還特意點名要黛玉同去。
賈母心中有數,這些王公貴戚家的明爭暗斗她再清楚不過,這次黛玉有了名聲,雖是好事,同時也如置身風口浪尖,平地風波也會接踵而至。
自己雖可以庇護一時,黛玉也終究的自己學會應對才是,只是她的性子……
賈母輕輕的嘆了口氣,沉吟。
聽得這個消息時,黛玉正在瀟湘館的月洞窗下和迎春下棋。
前生的時候,她和迎春不過泛泛,因為自己不喜歡迎春那般木訥寡言的性子,而今想起前生迎春凄涼慘淡的結局,心中不免憫然。自從上次賞春宴之后,她們這些人都到園子里住著,黛玉便時常令人請迎春來,迎春話少,便下棋,迎春的棋路敦厚細密,而黛玉則長于靈巧奇變,二人頗能切磋上幾局。而迎春在一眾姊妹中常存自卑之念,以為黛釵云三人弗能及也,可沒想到黛玉竟能看的起她,幾次三番邀她來,便漸漸對黛玉存了感佩之意,偶然也將自己的煩心事向黛玉訴訴,一來二去,竟比舊日都親密了許多。
南府相邀令黛玉想起了那位南安太妃看著自己的時候那有些古怪的眼神,不禁罥煙眉微微一沉。
迎春落了一子,許久未見黛玉動作,遂小聲提醒道:“林妹妹?”
黛玉回過神來,望著阡陌縱橫的棋盤、絞在一起的棋子,低低的自語道:“太欠思量。”說著落子。
迎春終是只專于棋盤道:“焉能子子計較,子子萬全。”又落一子:“既然走到這一步,接著走下去,未為不可。”
她本是無心之言,黛玉卻是微微一怔,便暢然自釋,就走下去,又能如何,嘴角勾起一個矜然的弧度,手起子落道:“叫吃。”
北靜王府后園。
湖心的八角亭中,風聲靜寂,顯得那黑子落聲尤其清脆,白衣男子抬眸望向對面的人,深澈的眸靜若明淵。“叫吃。”
“好個水灝之,子子絕殺,步步緊逼,怎么,以為我沒有后招了么?”對面的男子,縱是坐著仍將脊背挺拔到了不可彎折的地步。 一身墨藍的緞袍,暗挑蟒紋,領口袖口綴著象牙白色的滾邊,修長的手指微彎,仿佛指間挾的不是一枚棋子,而是能奪人性命的刀劍,白子落下的時候亦帶著一利落決斷,他的面容線條流暢棱角分明,斜眉長挑斜飛,英朗如青山里勃長的生機,一雙黑白分明的鳳眸貴氣逼人,此刻卻隱著一絲難以察覺的笑意。
水溶的嘴角挑起一絲漫不經心的笑,一面又落一子道:“既然對手步步緊逼,與其在絕地苦熬,不若偶爾跳脫開來,倒可看清這一局的走勢。”
藍衣男子劍眉微鎖,掃了他一眼道:“都在局中,如何脫身。”
“眼前便是大好機會。用與不用,全在殿下。”
“如果我不肯用呢。”
棋盤上相爭,你來我往,看不見的刀槍劍戟飛掠而過,與其說是棋局,不若說是戰局。
“殿下的棋路過于霸道剛強,殊不知過剛者易折。”水溶聲音一頓,最后一子落下:“承讓了。”
藍衣男子久久的盯著白子已經全軍盡墨的棋局,終長長的吁了口氣道:“我已無意相爭,為何還不肯罷手。”
“人無傷虎意,虎有害人心。”水溶墨玉般的眸子好似山高水流,云淡風輕:“吳王殿下久居京師,你不得安穩——別人也不肯安穩。”
這藍衣男子便是當今三子,吳王,宇文恪,表字為德。
宇文恪斂緊了眉峰,起身微微踱了兩步,于回欄旁立定:“后日,我便啟程回封地。”
“不送你了。”水溶亦起身,雪袍滑垂若片云輕飄而起,因近水染了漠漠清寒:“昨日南府送來了帖子,后日設宴,還必要走一趟。”
“你去你的,我走我的,兩不耽誤。”宇文恪道,眸子微微瞥過來:“南府?必是司徒娬兒罷?皇后娘娘一心想讓她嫁入東宮,可明眼人都看的出來,京城第一美人偏是看上北靜王妃之位,老太妃卻也對這兒媳中意的緊,只看你的心魔何時能解了。”
水溶眸中倒像是透著淡淡的厭倦道:“心魔原是從無中而有,無所謂有,也無所謂無。”一個侍從捧著托盤匆匆而至,行過禮后:“王爺,南安王府送來食盒一個,太妃命奴才送來給王爺品嘗。”言罷,即退。
宇文恪微微一笑:“我說如何。等閑的南安府的掌上明珠也不肯送來,定是親手所制的。你慢慢享用,本殿先回去了。告辭。”拱一拱手,轉身出了亭子,沿著浮廊向前。
“殿下,吳楚燥熱多瘴,善自珍重。”水溶于亭上,向宇文恪道。
宇文恪腳步微微一頓:“京師風高浪急,北王亦須保重!后會有期!”
暮色終于將他那堅挺如鋒刃的背影完全吞沒。料峭的風輕卷而來,水溶目光落在那個精致的食盒上,卻是漠然無動,沉聲道:“可打聽出來了,南府還請了誰。”
一個黑影從暗處閃了出來:“還有西寧、東平二府,八公府,另,榮國府的一位姑娘。”
“姓林?”
“是。”
水溶面沉如水,抬手,令去。
黑影隱沒。
水溶伸出手揭開那食盒,里面是碼的整整齊齊精致點心,一共八種,拈起一塊,他的眸中浮出一抹與素日的溫雅絕不相稱的冷芒,指間略一用力,便將點心碾成齏粉,撒入池塘之中,看著池塘中的紅鯉爭相喋食,嘴角微勾,有些譏誚。
她本是局外人,請她,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