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藕香榭。
風聲在眾人之間彽徊而過,才吐新綠的樹梢沙沙輕響,不知何時四面的鳥雀皆飛了過來,也不怕人,或立檐上,或停階下,或棲枝上,竟然聽的懂那琴音的模樣。
黛玉猶坐于琴榻之前,白皙纖柔的手指停留在最后一個音位上,衣袖隨風輕飏若蝶舞。最妙極的是一只身形小巧切翎毛鮮艷的雀兒在黛玉琴聲一住,便停在了琴弦之上,嫩嫩的嗓音輕啼,黛玉覺得有趣,將玉般的手指輕輕觸碰逗弄它,雀兒也不怕,反倒是將嫩黃的小嘴輕啄黛玉指尖,看起來十分親昵,黛玉的嘴角柔柔的縈上淡淡的笑意。
殊不知,這一人一鳥,此時此刻,竟然組成了如斯美麗的畫面,令旁觀者皆是靜默,實在是不忍心出聲,驚擾了這畫面。 忽然,擊掌聲起,將雀鳥撲棱棱驚飛而去。
率先一個鼓掌叫好的卻是南安太妃:“好,太好了,未想我有生之年竟能觀此奇景,聆此妙音。”
她一叫好,所有人都爭相的開始鼓掌夸贊,稱賞之聲不絕,賈母一面自謙,卻仍舊望了黛玉一眼,露出引以為傲的微笑。
湘云笑得燦爛:“往常看見書上說這樣的典故,我還不信,沒想到今兒竟見了。”
寶釵、探春、迎春、惜春亦是彼此相視而笑,與有榮焉。
陳夫人的臉色十分的不好,但還是勉強維持著風度,有口無心的恭維道:“哎呀呀,真真是強中更有強中手,我那劣丫頭卻是輸了。”
南安太妃笑瞇瞇的道:“各有各的好處,錦心勝在技藝,而這位林姑娘雖然技藝不及錦心老練,卻勝在洗盡鉛華,去盡雕飾,反更見好處。好孩子,過來,我看看。”
一句話,便已經判定可誰是贏家。
那陳錦心臉色微青,緊緊的咬著唇,籠在袖中的手緊緊的攥著,幾乎被指甲勒出血來,她實在是看輕了這林家丫頭,方才自己撫琴的時候,刻意的加大了難度,誰想到她越是想要以琴技勝之,誰想這林家丫頭竟然反其道而行之,偏偏就敗在這上頭,盯著那裊裊近前纖秀麗影,眸中暗焰燃燒。
陳夫人看在眼中,生恐她失了風度,暗地里掐了她一下。
那南安太妃拉著黛玉的手,細細端詳,問她姓名年庚,何時習得琴藝,黛玉一一作答,始終卻是微垂著睫羽,并不刻意迎合。
南安太妃甚是滿意:“容貌是極好的,更兼這身氣度最是難得。”一面轉過頭向賈母道:“果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依稀倒讓我想起了當年的敏兒,當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說著命人將見面禮拿來,比別的姑娘卻又厚一些,黛玉依禮謝過,并不見如何喜歡,太妃暗度其態,贊賞的點點頭。
王夫人見唯有黛玉露臉兒,不禁大不自在,垂首吃茶,連虛詞逢迎都省了。
這邊兒正說著,突然座中有人驚呼一聲,引得眾人紛紛看去,卻見陳錦心一臉通紅的離了座位,旁邊的丫頭正從她后領口處擦著什么。眾人不解,唯有湘云在她對面看的真切,撲哧的笑出來,惜春捅捅她:“云姐姐笑什么。”
湘云一面笑一面擺手道:“好話兒,好話兒,我倒說不出來了。”
可是偏有那不講究的,亦或是早就不忿陳錦心的跋扈,順口便溜了出來:“呀,是鳥糞。”
這一下,惜春也憋不住了,咬著帕子直笑,眾人大半是想笑而不敢笑,連黛玉都垂眸莞爾。
陳錦心的臉更紅了,窘迫的恨不能扒個地縫鉆進去才好,一面暗恨剛才那只殺千刀的鳥,飛走就飛走吧,卻偏在她頭頂上來了一下。陳夫人無奈,只好站起來:“小女失禮,既然如此,我先帶她回去了。”
這里那南太妃執著黛玉的手道:“日后有機會,到府中見見我的孫女兒,她也好個琴,你們二人必定投契的。”
賈母道:“玉兒,那司徒郡主乃是京師第一人,你若的去求教求教,也是福分。”
黛玉低頭答是。
南太妃笑道:“說不上求教,切磋罷了。”
她帶著琢磨的目光落在黛玉身上,令黛玉微微有些不自在。
那陳錦心跟著母親回到車上,猶自怒氣不解:“真真氣煞我也,不就是引了幾只鳥來罷了。還用得著都那么贊著她。我看啊,那些鳥雀來大有玄機,是安排好了的也未可知。”
陳夫人默然一時道:“不必生氣。我聽得那個丫頭是前頭輔國公府的后人,如今卻是沒爹沒娘了,便是有寧榮二府撐腰,也成不了什么大氣。你只管放心就是。”
那陳錦心猶道:“我斷不能讓她囂張。”一時氣悶,便爽性撩開簾子,不期望見一白衣男子策馬行過,墨發白衣,于明媚春光中更顯得風采卓然,一愣,輕喃道:“是北靜王。”
陳夫人順著她的目光向外一看,不陰不陽的道:“還真是北靜王也來了。這寧榮二府真是好大的面子。”
陳錦心將簾子撂下,只輕輕的揉搓著手中的帕子,光線倏然轉暗,車轍轆轆,令她的神情變得撲朔不定,連近在眼前的陳夫人都沒有察覺她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