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兒只低著頭做沒看見,心道這林姑娘果真是牙齒伶俐的人,就這幾句話,明敲暗打,句句含諷,卻又字字扣著個理兒。
“都不說話,那就是單抄我這里了?”黛玉點點頭:“好的緊,這榮國府好大的規(guī)矩,抄家抄到親戚這里來了,我雖說伶俜,可我林氏也是五代列侯,書香世家,縱住在這里,吃的用的并不沾你們的,你們循的是哪家王法,要抄我的東西?”
語氣凌厲,句句壓的眾人抬不起頭來。
那周瑞家的被斥了這一通,面子掃地,想了想,終究是咽不下去,便抬頭有些深意的笑笑:“林姑娘莫說這等話,既然是無事,便索性讓大家抄一抄干凈,若是不肯,我們便回去復命了,只把姑娘的話和太太說說便是。”
黛玉微微冷笑:“說的好,按你這說的,我今日若不讓你們動,但有嫌疑也都在我身上。我這里既然都是賊,我自然是個賊首,沒奈何,只好讓你們抄了……”
雪雁大急道:“姑娘!”
黛玉嘴角薄噙了一絲淡笑,眸中卻似霜覆:“雪雁急什么,人家是主,咱們是客,有道是客隨主便。”
周瑞家得意的笑了笑,便要叫人去。黛玉卻忽而閑閑的開口:“慢著!我雖然許你們翻抄,卻沒說讓你們這么翻抄!”
周瑞家的斂眸佯作恭敬:“姑娘還有什么吩咐!”
“吩咐是沒有,旁證卻要幾個。”黛玉仍然是那般不緊不慢的語氣,眸中帶了譏誚道:“你們會疑心我,我又怎會不疑心你們。難保有那等手腳不干凈的帶了什么東西來,我這里本沒有的,卻也讓你們給加了些什么在里頭,到時候,我怎么說的清楚。”
周瑞家的不防她會挑出這個空兒來,氣的牙根癢癢,話也不講究起來:“你……”
可話沒說的完就被雪雁鉆了空子怒聲道:“住口,誰跟你是你啊我啊的,好不尊重,便是太太見了我們姑娘一般也要稱句大姑娘,你不過個太太手底下的人罷了,便跟姑娘論起你我來了,這就是你們的大家子的規(guī)矩?趕明兒去回了老太太,看你如何。”
眾人都驚,這雪雁厲害起來也是個刁鉆嘴皮子。 周瑞家的被搶白的嘴唇直哆嗦,卻是一句話也不能。黛玉柔柔一笑,輕點了點雪雁的腦門道:“仔細著,周大姐姐也是要體面的人。”
雖然是責備,那語氣卻并不嚴厲,雪雁抿嘴兒一笑,退回一旁。
周瑞家的就急道:“平姑娘,你倒是說句話!”
平兒此時緩緩抬頭,裝作不解的樣子道:“周嫂子,我就是個奴才,姑娘面前多一句嘴都是錯,你讓我說什么。真要我說,我就一句話,姑娘說的也似有理。”
黛玉心知平兒是故意如此說的,便道:“如此,便著人請了鳳姐姐來,再等老太太回來,與我一起在這里看著,若是從我這屋子里找出什么,我認。否則,你們要動一草一紙也是不能。”
周瑞家的道:“如今哪里去找老太太來。姑娘既然不許,便不許是了,我還趕著去復命呢。”言外之意,便是黛玉這里有問題了。
“此事若要罷也是不能。老太太回來之前,誰也不能走。”黛玉清麗容顏冷如冰雕雪琢,稍微一抬聲道:“王嬤嬤!”
院門吱呀一聲,就全關了起來。王嬤嬤帶著兩個林府的人把院門從內反鎖,將鑰匙遞回黛玉手上。
黛玉冷冷的望了眼眾人:“紫鵑、春纖,去給各位管家娘子倒茶來。我進去歇歇。”
說著徑去。
周瑞家的消息也傳不出去,只好干瞪眼。平兒斂了眉睫,嘴角卻不經(jīng)意的帶起一絲笑,二奶奶的卦再不錯分毫,這林姑娘果然厲害,且看如何收場罷。
雙方這就僵持下來,看看天色暗了起來,掌燈時分,外面終于傳來鳳姐的聲音:“老太太來了。還不快開門!”
門開了,鳳姐扶著賈母進來,賈母一見滿府的管事兒仆婦竟是來了大半,把個并不十分寬敞的瀟湘館外院占了小半兒去,不覺嗔怒道:“這是要鬧哪出。玉丫頭呢!”才一進屋,黛玉正迎了出來,盈盈拜倒在地:“老太太,黛玉無狀,實在是不得已才驚動老太太的。”
賈母并不是糊涂人,見此情景,又見那周瑞家的一見自己便低著頭只顧眼觀鼻鼻觀心,頓然心里有數(shù):“玉兒不必害怕,受了什么委屈只管說來。自有我這把老骨頭給你做主。”
一句話,什么不問,已經(jīng)判定受委屈的是黛玉。
黛玉道:“哪里是我受了委屈,分明是周大姐姐受了委屈,只等老太太斷了曲直,我好賠不是。”
賈母陰沉了臉色道:“周瑞家的,你給我說說,今日這是唱哪一出?”
周瑞家的只好按照提前套的詞兒,上前跪了道:“回老太太的話,今日原是府中丟了幾件要緊東西,二太太的話,要大家搜搜、去去嫌疑,可是誰知道到了林姑娘這里……”
平兒幾乎是要同情的看著周瑞家的了,素日也是個老成人,怎得今日沒個眼力見兒了,到了老太太跟前兒還敢排場林姑娘。
賈母聽見臉色更不好,哼了聲:“鳳丫頭,丟了什么東西這么要緊,親戚家也查起來了。”
鳳姐堆起一臉的苦笑和無奈,平日的爽利全無,吭吭唧唧的說不出來。
賈母不耐煩道:“到底是什么。你倒是扭捏什么?”
鳳姐咕咚一聲跪下:“孫媳不敢欺瞞老太君,此事我也不十分清楚,要問二太太才知。”
這話聽起來是可憐兮兮,內里的意思卻是相當厲害,如果鳳姐都不知道丟了什么,卻派了平兒來跟著抄檢,想想也知道里面會有問題。
果然賈母瞇起眼睛來:“你這個當家的,卻不知道?那好,鴛鴦,還不叫人請了你們那二太太來,玉兒這里也舒服,我便在這里坐坐,等她過來說說清楚。”
黛玉已經(jīng)親自奉了茶上來,是上好的老君眉。
過了會子,差去的丫鬟回來,王夫人沒來,卻帶來一個手執(zhí)拂塵的女道長,向賈母道:“老太太,二太太病重,才昏迷過去了,這位道長見老太太,奴婢便帶她來了”
賈母認得這個女道是靜玄便點頭道:“道長。”
靜玄便恭恭敬敬的一禮道:“無量壽佛,貧道起手了。”
賈母淡淡的笑了笑,便不肯再繞彎子道:“道長一向少會,未知今日來何事?”
靜玄不無可惜的嘆氣:“今日從府外過,見府中本是一派瑞氣,卻隱隱從中生出一股戾氣,想來是府中有人受魔魘之災,進來一看果然不錯。”
賈母不動聲色道:“哦?有這樣事兒?”
靜玄道:“貧道雖然玄天道理上甚是淺薄,卻習的扶乩之術。這,想必老夫人是知道的。”
靜玄扶乩頗為靈驗,這倒是京中早有耳聞的,許多權貴人家多得她的點撥。
于是賈母也只點了點頭。那靜玄趁機繼續(xù)道:“今日我見二太太的病卻似有些蹊蹺,便扶了一乩,這便是神前得的。”
她將寫著乩文的紙頁交給賈母,賈母道:“眼花的很,鴛鴦給念念。”
念罷,卻是令所有人都驚了一跳,文中所言,要竹林下尋,說的不就是這瀟湘館么,便紛紛看向黛玉。
此時,唯有兩個人神色未變,一個是鳳姐,她是知道的,再一個便是黛玉。
黛玉心里明白的很,王夫人這招確實高明,若用其他的招數(shù),恐老太太不會相信,可借了這鬼神的口便不同,要知道,老太太唯有這神佛二字上信的厲害。
周瑞家的跪著哭訴道:“回老太太,是這樣的,這幾日二太太病的厲害了,吃了許多藥都不好,恰好今日靜玄道長來,說太太這病是有小人以邪術沖犯,扶了一會子乩,說根源就在這園子里,所以太太才……”
賈母聞言,眉梢一沉,斥道:“閉嘴,簡直是無稽之談!靜玄道長,今日勞碌了,不過這是我們府中的家務事,就不多留了。鴛鴦,上等封,與我送送。”
鴛鴦屈膝答是。
靜玄露出一個不易察覺的笑:“無量天尊。如此,貧道便先去了。老太太若要執(zhí)迷,恐招致禍愆。”
這時,黛玉緩緩上前開口:“師太且慢。老太太,黛玉有話要說。”
玉般的面容,平靜淡漠,清眸卻透出素日不曾見過的冷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