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黛玉等人受邀,到了王府作客,這一日只和太妃賞園玩笑,倒也自在。時值晚間,諸人便告辭了,太妃忙又打發人叫了水溶來,要他好好送了姑娘們回去,又給他引見諸人。不巧湘云偏生跌了一跤,水溶伸手去扶,沒有拉住,反而被湘云扯出黛玉所作的詩詞來。只見水溶又驚又急,黛玉又羞又惱,便是太妃、鳳姐等人,不免也吃驚,一時間竟是沒人說話。
正尷尬間,只聽得湘云“哎呦”了一聲,直嚷道:“可疼死了!竟沒有個人來扶我,只在旁邊白白地看著做什么!真真是些子沒良心的。”這邊諸人才想起湘云,見她伸手扶住腰,仍坐在地上,又沖著她們撒嬌,便都忍著笑,圍了上去,把湘云扶了起來。
當下諸人便提腳欲走,還未出門,又聽得守門的小廝來報,說是賈府中有人來接諸位姑娘回去。太妃笑說:“只怕姑娘們出門已久,府上的老太太甚是擔心。今日你們且先回去,改日再來坐坐。”鳳姐也笑道:“太妃娘娘這里,比起咱們府上,可精致有趣得多。趕明兒若再請姑娘們,我也跟著來便是,太妃不厭我,就阿彌陀佛了?!?/p>
眾人說笑著出了門,便見車馬停在外面,這邊又有丫頭們抬著腳凳,扶姑娘們上去。鳳姐便笑道:“既有人來接,太妃跟王爺便請回吧。”太妃只是不肯,說道:“主人家哪有這樣的道理,叫客人自己回去,像什么樣子?”一邊又叫水溶帶了人,只一路護送諸人回去了。
待得水溶回轉王府,便去向太妃請安,并回報賈府諸人平安到達。北靜太妃卻拿眼直瞅著水溶,伸手招他過來,說:“溶兒,我有些話要問問你。”這老北靜王爺去世得早,水溶打小便由北靜太妃親自帶大,母子二人親密非常,無話不談。
水溶上前一步,便聽太妃問道:“我且問你,你只覺林姑娘如何?”
水溶便知太妃深意,只說:“林姑娘自然是極好的。”
太妃取笑道:“你素日里眼光高,沒承想今日也得如此?!庇窒肫鸾袢罩?,輕嘆一聲,道:“細想起來,你我難免有些急進造次了。今日在場之人那么多,保不齊這會子就傳到老太太耳中。從此再想邀林姑娘來府上,只怕是難上加難了。”
水溶聽罷,不由得愈加懊惱,只不住看著太妃,也不答話。
太妃見他如此,只得便說:“也罷,我此刻也乏了,你自回房去吧。你也莫要擔心,我再尋個時間,把她接過來便是?!?/p>
水溶回房,取出之前掉落的詩箋,只愣愣地出神。原來他今日一見到黛玉,便有說不出的投緣,止不住的憐惜。又偶然得知自己推崇的詩竟是黛玉所作,不免又另眼相看一些。偏生今日弄巧成拙,在佳人心中,只怕自己唐突造次的緊。心中是既因黛玉而驚喜,又因黛玉而煩惱,一夜輾轉反側,難以成眠。
卻說黛玉一行回府,想著出門甚久,老太太不免擔心,便往賈母處請安,遠遠地便望見寶玉等在門口。湘云便叫:“二哥哥,我們回來了。”寶玉匆忙迎上,喜道:“云妹妹來的甚好,可要多住上幾日才準走?!?/p>
說話間,諸人便進了門。賈母略問了問當日詳情,鳳姐盡撿了些無關緊要的話來說,無非是太妃如何和善、王府如何卓美之類。
言未多久,黛玉便推說累了,要回瀟湘館休息。賈母便說:“紫鵑,跟好你家姑娘?!币贿呌置藥拖嬖剖帐耙婚g屋子出來。湘云一向同黛玉親厚,只道:“老太太莫要麻煩了。我跟林姐姐擠在一處,豈不是好?”賈母便道:“你林姐姐身子弱,別去擾了她?!睂氣O見狀,對湘云說:“既如此,云丫頭跟我一處便是。明兒日間一同去瀟湘館尋林妹妹去,豈不好?”湘云便搬了行李,自去和寶釵一處。一時間眾人皆散了。
這里鳳姐便悄悄同賈母說了水溶之事。
賈母自是驚詫不已,隱隱又覺不好,她私心里便是要將黛玉許給寶玉的,誰知中間竟殺出個北靜王爺,況且兩個玉兒偏常常拌嘴,整日里沒少折騰,自己本來就很擔心,如今又橫生枝節,實在是心急如焚,一個勁兒只道:“林丫頭的詩箋,怎的竟在北靜王爺那里。怪道太妃突然登門拜訪,又待林丫頭那么親密。只是我的兩個玉兒…”
鳳姐勸道:“只怕是咱們多想了。北靜王爺和寶兄弟交往甚密,這詩箋,怕是寶兄弟給的也不一定?!?/p>
賈母又道:“雖然北靜王府同我們交好,但太妃也從未登門拜訪,如今想來,當真讓人不得不疑慮?!?/p>
鳳姐勸道:“老太太不要擔心,趕明兒我悄悄問了寶兄弟,說不得只是虛驚一場?!?/p>
賈母恨恨道:“寶玉也太沒有分寸。若真是他把林丫頭詩句外傳,仔細他的皮?!?/p>
鳳姐不敢多言,只好寬慰了賈母幾句,待到賈母累了,方才服侍賈母入睡。
次日一早,賈母便喚了鳳姐來道:“這幾日偏巧云丫頭在,你去叫上她們姐妹,弄一桌酒席,我們娘兒幾個熱鬧熱鬧。也叫上你薛姨媽。”鳳姐自去準備。
這邊賈母又喚來寶玉吩咐:“云丫頭在此,想來你也沒心思上學。你且安心玩鬧幾天,我去跟你老子說。只以后多用功補上便是?!庇挚仲Z政苛責寶玉,不迭聲地吩咐道:“派人通知二老爺。就說我準的,寶玉這陣子不去上學。莫叫他老子難為了他?!?/p>
原來賈母經昨日水溶之事,一直惴惴不安。寶玉、黛玉二人尚小,說不得親,故此暗暗打定主意,只想著叫寶玉同黛玉多些相處,少與北靜王府往來便是了。即便王府有意,自己只裝作不知,慢慢推脫罷了。
不多時,鳳姐便請人來報,說是酒席已經備好了,姑娘們那邊也已經遣人去請。說話間寶玉便到了,見姐妹們卻還沒來,便對賈母說:“林妹妹素日起得晚,不知道多早晚才能來,我且去看看林妹妹去?!辟Z母笑道:“你便去吧?!?/p>
待到了瀟湘館,寶玉信步走入,只見湘簾垂地,悄無人聲。寶玉只道黛玉仍舊在睡,便輕手輕腳悄悄走進,走至窗前,只覺得一縷幽香從碧紗窗中暗暗透出。寶玉便將臉貼在紗窗前,往里看時,耳內突然聽得細細的長嘆一聲道:“每日家情思睡昏昏?!睂氂衤犃耍挥X心內癢將起來,再看時,只見黛玉在床上伸懶腰。寶玉情知黛玉已醒,便在窗外笑道:“為什么‘每日家情思睡昏昏’?”一面說,一面徑自掀簾進來。
黛玉自覺忘情,不覺便紅了臉,拿袖子蒙了臉,一面向著寶玉說:“人家睡覺,你進來做什么?”寶玉便說:“你才說了什么?”黛玉只不回答。這邊寶玉又說:“老太太叫鳳姐姐備了一桌酒席,叫姐妹們都去。”黛玉便道:“你且出去坐坐,等我一等,我這就起來。”待到黛玉整理完畢,寶玉便陪黛玉一同過去賈母那邊。
黛玉和寶玉到了賈母處,卻發現諸人皆已經到了,湘云遙遙指著黛玉便道:“偏生林姐姐每次都最遲才來,著實是該罰。”黛玉便上來,一把擰住湘云的嘴,笑道:“云丫頭總愛這般編派我?!毕嬖浦蓖鶎氣O懷里躲去。
諸人笑鬧一陣,又用完了膳,賈母道:“我們且去走走,消了食才好?!边@邊丫頭們應著,卻又將上等可吃的東西、稀奇些的果品,裝了十六大捧盒裝著,跟在賈母、鳳姐等人后面。
行到湖邊,便遠遠望見池中一群人在那里撐船。賈母便指著鳳姐道:“你倒是個伶俐的。既預備下船,咱們就坐?!币幻嬲f著,一面走來。未至池前,只見幾個婆子迎了過來,賈母道:“我們就從這里坐了船去。”這邊跟著的丫頭便將大捧盒擱在船上。
那姑蘇選來的幾個駕娘,早已經把兩只船撐來,眾人扶了賈母、王夫人、薛姨媽等人上了其中一只,諸人上了船,各自隨便坐下,先著丫頭們端過兩盤茶來,大家吃畢,這邊船便緩緩劃了出去。然后迎春姐妹等并寶玉上了那一支,隨后跟來。其余老嬤嬤、散眾丫頭俱是沿河隨行。
湘云在船上,只覺得新奇有趣,于是立在船頭,也要撐船。寶釵便在艙內叫道:“這可不是玩的,雖不是什么大河,卻也有好深。你快給我進來吧?!毕嬖票阈Φ溃骸芭率裁??只管放心。寶姐姐忒也心細了。”說著,便一篙點開。
寶玉見湘云玩的興起,不免也好奇起來,就湊了上去,兩人只鬧在一起,其余的人看著,只忍不住笑。探春因道:“這兩人湊在一起,真真是不得了。以后說不定有多少稀奇古怪的主意?!贝搅顺刈赢斨?,船小人多,寶玉、湘云只覺得亂晃,忙把篙子遞與駕娘,進艙去了。
這時寶玉便說:“這些破荷葉也著實可恨,怎么還不早早叫人來拔了去?”寶釵笑道:“這些日子里,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天天在逛,哪里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功夫?”黛玉卻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了,只喜歡他‘留得殘荷聽雨聲’這一句,偏偏你們又不喜歡,不留著殘荷了?!睂氂竦溃骸肮缓镁渥印R院笤蹅兙蛣e叫人拔了去。”
說著,船便已經到了蘿港之下,時節雖已經入春,但仍覺得隱隱寒意,兩灘上衰草殘菱。賈母便令攏岸,順著云步石梯上去,找了就近的房舍坐在進去。這里鳳姐忙命人擺設整齊:上面左右兩張榻,榻上都鋪著錦裀毛毯,每一張榻前有幾張雕漆茶幾,有海棠式的,有梅花式的,有荷葉式的,也有葵花式的,形狀有方的,也有圓的,其式不一。諸人各自找了位置坐了,每人一把烏銀洋鉆自斟壺,一個十錦琺瑯杯。
大家坐定,賈母便笑道:“咱們先吃兩杯,不知再玩個什么新鮮玩意才好?!兵P姐便道:“不如咱們大伙兒每人說個笑話才是。若是逗不了我笑,便是要罰的。只是還該從老太太說起才公正?!辟Z母指著鳳姐笑道:“這個潑猴兒?!睕]奈何,只得說了個笑話。鳳姐便也跟著說了。席間諸人談笑,各自用了些喜愛的茶點。一時間歡聲笑語不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