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黛玉自姑蘇回了金陵,鳳姐聽得賈璉說起水溶也回了姑蘇,心下明白,不免對黛玉另眼相看一番。湘云、寶釵、寶琴素日同黛玉親厚,便常來尋黛玉,一處說話解悶。迎春是個悶葫蘆,惜春性子又孤僻,便只打發了丫頭來瞧。偏探春因王夫人的關系,便漸漸開始遠著黛玉。紫鵑、水心、雪雁三個人說起探春,不免忿忿難平。
這一日,宮里忽然傳出話來,卻是元妃賞給姑娘們一些玩意兒,無非是些宮花、翡翠、玉鐲之類的,每個人都是一樣的,只額外又給了黛玉一份,說是憐她父親去世,少不得又說了些安慰勸勉的話語來。這里諸人正在謝恩,忽然又聽得有人來報,說是宮里的陳貴妃也賞了林姑娘東西。眾人不免唬了一跳,慌的便領了賞。賈母又使人向宣旨的公公來打聽,才知道這位陳貴妃正是北靜太妃的外甥女兒、北靜王爺的表姐。賈母見黛玉得了這許多賞賜,自然是開心的,只是想到竟然連陳妃也知道黛玉,又想起陳妃同北靜王府本是親戚,不免有些擔憂起來。
原來那日自水溶回王府之后,太妃細細問了黛玉的情況,聽到林如海去世一節,不免對黛玉又憐又愛,只不住地搖頭嘆息,恨不得立刻便去攜了黛玉來,讓她在府上好好住上一段日子,好生將養著。水溶卻是個冷靜的,勸住了太妃,說是黛玉剛剛回來,賈母諸人必是惦念的緊。縱是派人請了,恐黛玉也不來。北靜太妃這才按捺住了。偏巧她進宮的時候見著了元妃和陳妃,說了黛玉的事情。元妃本是知道水溶和黛玉的事情的,陳妃在旁聽著,她素日里同北靜太妃和水溶十分親厚,聞得黛玉一事,便忍不住多問了幾句。她二人在宮中因兩府素有交情,原比其他娘娘之間親厚了一些,當下聽了,不免都存有兩府結親之意,又憐黛玉父母俱無,便賞賜下這許多東西來。
黛玉得了這些東西,自己也暗暗納罕。她心想元妃本是賈府的人,從前每逢節日里送些東西過來,卻也是有的。平日里姐妹都是一樣的,今兒個自己反而多了一些,那自是元妃憐惜自己的緣故。只是這陳妃與自己卻不相識,她這般沒頭沒腦地送了東西過來,又是何意。
水心見她暗自思索,心知她的疑慮,因笑道:“姑娘莫要多心。陳妃娘娘原是太妃的外甥女、王爺的表姐,前些年進了宮。因太妃常去宮里,便慢慢同太妃熟了。如今給姑娘送了這些東西來,想是太妃提起的。”黛玉聽了,方才放下心來。
湘云自黛玉回來,便整日里陪著黛玉聊天。正值梅雨時節,金陵總是陰雨連連,每日里不見晴天。
這一日天色略略晴了些,湘云便來探了黛玉,兩個人正談話間,寶釵攜著寶琴也來了。
寶琴便笑道:“我只道今兒個湘云姐姐要出去逛逛的,她悶了這許多日子,今天見天晴了,豈有不出去的道理?因怕林姐姐一個人悶得慌,便來了。”
黛玉道:“你們的心意,我原是知道的。常日里便是你們勸我。如今我也好的多了。只是難免悶得慌。”
寶釵笑道:“這些日子天氣不好,大家總悶在屋里,竟是一個都見不到了。我原是想找了姐妹們一同來尋你,偏二丫頭病了,探丫頭去找姨媽說話去了,竟不得空的,惜丫頭又去找妙玉了,說是要同妙玉一起說說佛。如今倒是只有我們幾個人,便是想興詩社,卻也是不成的了。”
寶琴在旁也說:“這些日子,我竟不知四姐姐同妙玉這般要好了。我看這妙玉,倒不似平常的姑子,那模樣性格,倒是將那些尋常的小姐比了下去。”
黛玉便道:“我原是認得妙玉的。她同我都是姑蘇人,從前玩在一處。她自然是個好的,你們若見了她,便知道了。”
湘云道:“既如此說,趕明兒我也去拜訪妙玉,說些‘阿彌陀佛’的話才好了。”
幾個人正說笑間,便見鳳姐進門,看到這許多人,便說:“怪道我一個兒也尋不到,你們倒好,都到了這一處偷懶來了,倒是叫我好找。只是三丫頭和四丫頭怎的竟不在?”
寶釵說:“三丫頭去了姨媽處說話了,四丫頭倒似去找妙玉了。你親自來尋了我們,不知有什么事情?”
鳳姐便說:“倒真是有要緊的事兒,要來尋你們。北靜太妃又派人來說,聽說林姑父去了,她心中擔心林妹妹,只叫林妹妹去王府里面住些日子。東西什么的也不用收拾了,左右王府里面都是齊全的。林妹妹只管走便是了。”
湘云因問道:“太妃是叫我們都去,還是只叫了林姐姐?”
鳳姐便道:“太妃只叫人來接了林妹妹。老太太說了,只林妹妹一個人去了,她也放心不下,況且太妃又是個喜歡熱鬧的,不如一起去了,豈不是好?便要我來叫姑娘們。”
原來賈母聽得太妃說要請了黛玉,原是不想黛玉去的,只是太妃言辭懇切,又句句在理,情知推辭不過。可她私心里卻仍舊惦記著將黛玉許給了寶玉,心下便想干脆叫上眾人一起,她姐妹都去了王府,自是時時在一處的,這樣也能將黛玉同水溶隔開。于是交代鳳姐將姑娘們都找了來,一并送到王府便是了。
寶釵平時是個極細心的人,第一次進王府的時候,便已經知道太妃的用意;又見了水溶對黛玉的心意,故而不欲參與進去。寶釵因想:“北靜王府的事情,倒是與我不相干的。我又何苦摻和進去,讓他們不自在。便是我自己,也不自在。莫不如讓琴兒也不要去了。”一邊悄悄拉了寶琴一下,一邊又笑著對鳳姐說:“這可不巧了。鋪子里近日正要盤賬,你們也知我那個哥哥,素日是指望不上的,只得我與母親兩人料理罷了。每日里實在抽不得空,今兒個借著來探林丫頭出門晃晃,不過是躲懶罷了。趕明兒還要回去做苦工。”一席話說得眾人都笑了。
寶琴也是個聰明人,見到寶釵如此,想道:“我這幾日同姐姐一處,原沒見她忙著什么盤賬。她又同我使了眼色,想是有什么不妥。”便同樣推說道:“我近日總覺得身子不太舒服,若是去了王府,有什么失禮的地方,反倒是不好了。不如留下來,陪著姐姐便是。”
只湘云心無城府,她這些日子同黛玉一同住在瀟湘館,感情更親近,便要跟著黛玉一起去。黛玉笑道:“也罷了。云丫頭這些日子凈粘著我,若沒有她,我反倒不自在了。”一時間又有人過來回話,說道迎春、惜春都不去了,探春卻沒有找到,不知道她往哪里去了。黛玉、湘云二人便同去辭了賈母等人,跟著來接的人去了王府。
晚飯時間,寶玉不見黛玉、湘云,忙問賈母端的。賈母便道:“太妃接了她二人去王府住上些日子。”探春聽了,心下不免想道:“我竟糊涂了。原以為太妃對我們都是一樣的,林姐姐是她同鄉,這才親熱了些。沒承想太妃整日里惦記著林姐姐,竟是對她另眼相看的。”一時間想起黛玉前些日子回來,自己并未去探望,不免有些后悔。轉念又想到王夫人對黛玉并無好感,自己若親近了黛玉,又怕王夫人生氣。這邊只覺得左右為難,不知道如何是好。
此刻黛玉已經到了王府,太妃見到黛玉和湘云來了,忙迎了上去,一邊拉住黛玉的手說:“好些日子沒見,你竟又瘦了。林府上的事情,我也聽溶兒說了。你只好好在我這里休息幾日,好生養養才行。若是不胖一些,竟是別想離了我府上了。”
湘云聽太妃這樣說了,不免掩嘴便笑,只道:“我同林姐姐認識這許多年,也沒見她什么時候胖過。太妃只等著,林姐姐在你府上住上一輩子吧。”
她說者無意,黛玉聽著,卻不免有心。她想“在王府上住上一輩子”這一句,若深想一層,豈不是終身便待在這王府了。因此紅了臉。太妃聽了,偏巧也想到了這一層,又見到黛玉紅了臉不說話,便拿了話岔開。湘云說了這話,原本是沒有深想的,見她二人都不自在,回過神來細細想了,確實有些不妥,便跟著太妃說起了其他事情。
太妃原本見過湘云一面,那時她因心中掛念水溶的婚事,因此所留意的只有黛玉。如今看到湘云,見她舉止之間爽利干脆,性情豪爽樂觀,倒是合了自己的脾氣,對她也不禁另眼相看起來。
太妃當下便拉著黛玉、湘云一同用膳。太妃見黛玉吃的不多,便親自夾了一些清淡可口的東西給黛玉,說道:“你竟是瘦成這樣。倒是要多吃一些才好。”湘云在旁看了,不免又想起幾個人剛剛玩笑的話,便又笑成一團。太妃指著湘云便說:“這丫頭今日倒是怪了。來到我這里,竟是笑個不停。”又對著湘云說:“你只管揀你愛吃的用了吧。”
用完了飯,太妃便道:“你們一路過來,想是累了。今兒個好好休息去,明兒個再陪我逛逛。”一面派人帶著黛玉、湘云去看她們的住處。原來卻是一個獨立的小院,收拾得干凈整潔,只有幾個丫頭在里面服侍,倒也清靜,剛巧便在花園的邊上。
黛玉進了屋子,便想歇息,只是湘云剛剛吃了飯,胃里積了食,竟是怎么也睡不著,她又是個好奇心厲害的,見到園中晚上竟是另有一番景色,不免心癢起來,便想出去逛逛。
這里湘云攛掇黛玉說:“林姐姐,這園中晚上倒是與白天不同,咱們剛吃了飯,也不好立時就睡下,不如我們去花園里走走吧。”
黛玉便道:“云丫頭凈是胡說。我們在王府作客,還是小心謹慎點兒才好,萬萬不可胡走亂撞,免得失了禮數。況且現在再去擾了太妃休息,豈不是多生是非?”
湘云道:“偏你又這般小心翼翼。可恨寶姐姐她們,天天說親道熱,今日卻又說了有事,只丟下咱們。咱們便去那花園逛上一逛,兩個人聯起句來,趕明兒回去也羞她們一羞。王府里自然是不妨事的,咱們兩個人去了便是,不用驚了她們。”一時興起,又道:“咱們只悄悄去了,便是連翠縷、紫鵑她們也不叫知道,豈不是有趣?”
黛玉見她如此,不肯負了她的興致,因笑道:“你就愛這些新奇的東西。只是這里人聲嘈雜,怕攪了咱們的詩性。”
湘云便回道:“不妨事。咱們只往那園子深處走走。”
兩個人商量已定,便朝著園子深處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