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黛玉因近日車馬勞頓,又受了驚,不免加重了病情,幸得水溶帶了沈凈過來,當(dāng)下沈凈便幫黛玉細(xì)細(xì)調(diào)養(yǎng)。黛玉好生將養(yǎng)了幾天,這一日嫌悶,便出來走走,偏生遇到了水溶和沈凈。黛玉本欲避開,因水溶救了她,倒不好轉(zhuǎn)身就走,便向水溶道了謝。水溶見黛玉如此,喜不自勝,因見黛玉咳嗽,又將外裳給了黛玉披上。
黛玉問道:“王爺這番出遠門,怎的竟是連個跟著的人都沒有?”
水溶還未答話,便聽得沈凈回道:“林姑娘有所不知,他卻是個與眾不同的,我平日里常跟他一起,見他身邊不愛有人服侍,只跟著個貼身的小廝,名喚‘水澄’的便是。”
黛玉聽了,倒也覺得稀奇。她想起寶玉,平日里喜歡同丫頭們玩鬧,沒大沒小的只混在一處,又常說:“女兒是水作的骨肉,男人是泥作的骨肉。我見個女兒,便覺得清爽;見了男人,便覺濁臭逼人?!摈煊裥南虏灰詾槿?,但因她不常出門,便以為大多數(shù)的王孫貴胄莫不如此。如今聽得沈凈說道,水溶與那些人竟是大不相同的,不免對他另眼相看了起來。
他三人一處說話,黛玉見水溶、沈凈因怕她不自在,只揀了些家常話來說,心里不免暗暗感激。不多時,便走回房中。紫鵑道:“姑娘,已經(jīng)都收拾好了。今兒個便可以回姑蘇去了。”諸人便上了路。
水溶、沈凈一路相陪,他幾個人雖然男女有別,但是出門在外,也顧不得這許多,每日里常一處說話、吃飯,更兼年紀(jì)相仿,慢慢的便熟了。黛玉見那水溶,模樣自是不用說的,談吐舉止溫文爾雅,心下不免贊嘆。
這一日諸人便已經(jīng)到了姑蘇,水溶同黛玉辭了別,說道:“璉二爺、林姑娘,我先回外祖家去,趕明兒再登門拜訪。只是沈大夫卻跟姑娘回去看看林大人吧?!摈煊衩τ种x過,一群人在城門口告別。
賈璉喚起眾人,繼續(xù)上路,沒多久,黛玉在車中便聽得有人說:“姑娘,到了?!摈煊裣崎_簾子,只見那熟悉的府邸,正是林府。紫鵑和雪雁已經(jīng)下了車來,在外道:“姑娘,且下來吧?!彼姆椒鲋煊瘢碌密噥?。
黛玉方才下車,便見一群老家人站在門前迎接,尚未說話,便已經(jīng)是淚流滿面了。這邊眾人便迎了上來,不住問道黛玉的近況,又細(xì)細(xì)瞧黛玉,發(fā)現(xiàn)她長大不少,身量雖有變化,但仍是一副嬌弱的樣子。接著便有黛玉親近的嬤嬤說:“想姑娘在外,必是吃了不少苦的。這下子回了家倒好,也好生將養(yǎng)將養(yǎng)?!庇钟腥藛栄┭悖骸肮媚镌谫Z府如何?”雪雁便回道:“賈府老太太并一眾姐妹,對待姑娘倒是極好的。”如此不提。
眾人擁著黛玉進了屋,自有林家男性親眷招呼賈璉,無非是互相問候一聲,說些經(jīng)濟學(xué)問的道理。黛玉卻進了后堂。因不見林如海,黛玉心急,也顧不得同她們寒暄許多,不住問道:“不知爹爹如何?”
諸人不語,黛玉就更加心急,連連追問數(shù)聲,便有人答道:“老爺?shù)牟?,這幾日竟愈發(fā)厲害了。每日里只昏昏沉沉的,看了多少大夫,吃了多少藥,也不見好。今兒個姑娘回來,老爺卻也起不得身來?!?/p>
黛玉聽罷,便忙要去探視父親。待到了林如海的屋子,只見林如海躺在床上,面色消瘦,哪里還有從前的精神。黛玉便走上前去,低頭在林如海耳邊叫道:“父親,父親?!?/p>
林如海正迷迷糊糊之間,突然聽到身邊有人喚自己,勉強睜開眼睛,眼前卻是自己的女兒,模樣還似從前那樣,身量倒似長高了不少,舉止神態(tài)卻跟從前一樣。見她望著自己,滿臉擔(dān)心憂慮,淚光盈盈,林如海不由得心里一暖,道:“玉兒,是你回來了?!?/p>
他父女相見,自有許多話要說,旁人便都退下,紫鵑卻擔(dān)心黛玉傷心過度,只遠遠地站開了些,只待黛玉情緒不對,便上前來照拂。
林如海便道:“我病成這樣,原是不中用了。唯一放心不下,便只是你一個罷了。你外祖家待你可好?”黛玉一一答了,無非是說些姐妹親厚之類的話,將在那賈府中順心如意的事情,揀了一些說給林如海聽,其余的卻是絕口不提。
林如海道:“你也無須瞞我。我也不是不知那府上,媚高踩低之事,想是少不了的。你一個孤身女兒家,在那里必定受了不少委屈。只你母親打小便是你外祖母寵愛的,想來你去了,她也必事事護著你?!?/p>
黛玉連連稱是。
聊了一會,林如海便說:“我也累了。你先自回去歇歇,明兒再來,我也有話囑咐你?!摈煊窨戳秩绾?,見他說了這會子話,身子便有些受不住了,不免擔(dān)心焦慮地更多了一些。
黛玉回到自己的舊屋,只見屋子仍然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從小讀的書還整整齊齊地擺放在書架上,書桌上仍然干干凈凈,竟未有一絲灰塵,便知父親常使人來打掃。又見從前那些玩意之物也好好地收著,黛玉看著這些,不免想到父親慈愛,又想著此時父親病重,心下焦慮不已。
水心因道:“姑娘,不妨讓沈大夫給林老爺瞧瞧吧?!摈煊襁@才想起來沈凈,忙不迭又叫人去請了沈凈入了后堂,幫林如海診治。賈璉、沈凈等此時正與林府親眷說話,見黛玉使人來請,便去了后堂。
沈凈便進了林如海的房間,為林如海細(xì)細(xì)診治。賈璉、黛玉等不便擾了他,只站在門外等著。未多久,沈凈走了出來,諸人迎了上來,問林如海情況如何。沈凈便說:“林大人這身子,只怕是不行了。我瞧林大人,大約也就這些日子了。”
黛玉聽得沈凈如此說,情知不好,一時間便覺得天旋地轉(zhuǎn),身子一歪,沒了知覺。眾人見她如此,不免又亂了起來,忙把她扶回房間。沈凈此時也不離開,只幫著黛玉又細(xì)細(xì)瞧了一回。如海、黛玉二人,一個重病在床,一個昏厥不醒,眾人不免沒了主意。
突然聽到有人來報:“北靜王爺來了,說道要拜見老爺?!辟Z璉聽了,忙走了出去,去迎水溶。沈凈也跟著出去。
水溶進了屋子,見眾人神色慌張,便知林如海身子不好了,拱手道:“我這次來,便是來探望林大人的。不知林大人情形如何了?”
賈璉便將林如海的情況一一回了,水溶聽得如此,不由得吃了一驚。他原以為,林如海正值壯年,便是重病,未必是沒的醫(yī)的,聽到沈凈也束手無策,心下想:“我聽得外祖說起,林府是個詩禮之家,林大人也是個正直忠厚的,怎的卻有這樣的病。只不知林姑娘當(dāng)下怎樣了。”于是便道:“林姑娘身子弱,受不得驚嚇,這消息,要緩緩地告訴了林姑娘才好?!?/p>
沈凈道:“林姑娘已經(jīng)知道了。這原也怪我,沒想到這一層,冷不防說了出來。如今林姑娘昏厥不醒,豈非我的錯。”
水溶突然聽得黛玉昏厥,心中甚是焦急,便問道:“林姑娘如今怎樣了?”
沈凈道:“我已經(jīng)瞧了,倒是不妨事的,只是要好生勸慰著,莫讓她憂思過勞才好?!?/p>
他幾人在這里說話,忽然有人過來道:“老爺又醒了過來,說道要找姑娘,有些話要吩咐了姑娘去。只是姑娘此刻卻未醒。要怎么回了老爺才好?”
水溶便道:“既如此,我便去看看林老爺罷了。林姑娘的事情,不要同林老爺說起,也免了他病中牽掛?!北娙擞X得有理,便跟著去了。
水溶曾聽太妃說起這林家,林如海之祖,曾襲過列侯,今到如海,業(yè)已經(jīng)了五世。起初時只封襲三世,因當(dāng)今隆恩圣德,遠邁前代,額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襲了一代;至林如海,便從科第出身。雖系鐘鼎之家,卻亦是書香之族。林如海即為前科的探花,今已經(jīng)升至蘭臺寺大夫,并欽點出為巡鹽御史。只可惜這林家支庶不盛,子孫有限,雖有幾門,卻與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沒什么親枝嫡派的。水溶素知,鐘鼎之家必有書香之氣方才至美,對林如海早有尊敬之意,更因黛玉之故,便格外恭敬謙和。
待到了內(nèi)堂,林如海細(xì)看水溶,見他果然清秀聰穎,氣宇軒昂,又見他性情謙和,恭敬有禮。只是林家素日里跟北靜王府沒有往來,不知他到這里有什么事情,便道:“王爺今日來瞧我,我自是感激。只不知王爺來此,有什么吩咐?唉,便是有什么吩咐,以我現(xiàn)下的情形,怕也是不行了?!?/p>
水溶見如海頹喪,便寬慰他幾句,說道:“林大人多想了。我同林姑娘,原是認(rèn)得的。聽得大人病了,這才來探望一番。我母親原是同林大人的夫人有舊,只是這些年斷了往來?!?/p>
林如海聽得,細(xì)細(xì)一想,賈敏果然是認(rèn)得太妃的,只不知玉兒同這水溶又是如何認(rèn)得的。轉(zhuǎn)念又想,這水溶舉止大方,對答有禮,偏提起黛玉的時候,倒有些不同尋常。想到此節(jié),不免又去瞧那水溶,越看倒越覺得自己所想不錯。
林如海病危之際,雖整日昏昏沉沉的,但卻一直為黛玉而操心。他只有這一個女兒,打小雖然充作男兒教養(yǎng),教她讀書識字,但是黛玉畢竟是女兒身,況且如今又已經(jīng)長成,眼見著自己不行了,玉兒的終身大事卻還未定。不由得令他十分擔(dān)憂。
前些年賈母使人傳信,說道要把黛玉許給寶玉。他原本未曾見過寶玉的,但卻聽夫人說起過,說來也奇,寶玉一落胎胞,嘴里便銜下一塊五彩晶瑩的玉來,眾人皆道是新奇異事,也因此,那賈母便先愛如珍寶了。那年寶玉周歲時,賈政便要試他將來的志向,將那世上所有之物擺了無數(shù),讓他抓取,誰知寶玉一概不取,伸手只把些脂粉釵環(huán)抓來。當(dāng)下林如海便不喜。又細(xì)細(xì)問了傳信之人,知道寶玉從不喜歡讀書上學(xué),整日里只同丫頭們廝混在一處,便更是打定了主意。于是回了書信,只道黛玉年紀(jì)尚小,如此拖延敷衍便是。
如今見了水溶,心里倒是喜歡的,只是不知黛玉心下如何,于是便只暗暗想道:“我倒是要尋個時間,好好問了玉兒才是。”他與水溶二人,聊了許久,面上又有些累了。水溶見他如此,便自告辭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