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太妃邀得賈母、鳳姐等人去王府相聚,她們與黛玉、湘云等好些日子沒見,如今見了面,本是極高興的。不曾想探春因嫉妒黛玉,偏又挑起事端來。諸人正好好說話間,只聽得探春說道:“若是林姐姐上了妝,扮作個戲子,也在那臺上唱道,豈不是有趣?”
黛玉聽了,還未回話,只聽得太妃怒道:“我只道賈府的姑娘,個個都是知禮的,竟不知有人便可以這樣說話。想是府上的規矩跟我們不同。”原來太妃見探春對黛玉冷冷的,心中便已不悅,只是她知道素日里黛玉同姐妹們交好,想是別有內情。如今見探春幾次三番拿話來刺黛玉,便忍不住了。
便是湘云,也覺得探春這話有些過了。她本是沒有心機的,聽探春問了出來,便不自覺答了,誰知探春又說出那起子話來。湘云只偷偷瞧了一眼黛玉,見她面色微紅,想是有些生氣的,見自己在望著她,卻又沖著自己點頭笑了一下。湘云見了,心中便放下心來,只想:“林姐姐終是知道我的。她雖日常愛使些小性子,但總是別人有了錯處才如此。”一時又想起探春這話,不免沖著探春道:“人有些相像,原也是有的。便是趙姨娘和三姐姐之間,也是極相像的。畢竟是母女。”
探春聽了這話,卻也紅了臉。她素日里是個要強的,原是覺得自己從不輸了別人,唯一說不出的便是自己的身世。因一時沒有忍住,說了黛玉兩句,沒想到竟惹惱了這么多人,偏又提起她的身世。一時間,探春只覺得甚是難堪。
黛玉想起從前諸人一起玩鬧,又見她窘迫至此,不免有些心軟。只對太妃道:“三妹妹隨口說的,我倒還沒惱,偏太妃又記在心上。”太妃見她如此,也只好罷了。探春見太妃不再提起,便安了心。只是眼見黛玉這般受寵,心中難免不舒服。
賈母等人見太妃惱了,因錯在探春,先是不好說話。如今見黛玉解了圍,鳳姐便欲岔開話題,只道:“咱們玩了這么會子,竟不見壽星公來。便是禮物,也不知道該往哪里去送了。”
太妃便回道:“他一早便出去了,跟素日里往來的人一起聚聚。咱們這里都是姑娘家,他在這里原是不方便的。”
諸人細想,正是這個道理,鳳姐便遣人把給水溶的壽禮拿給了太妃,仔細看時,卻是幾套衣服、幾雙鞋襪、一百壽桃并巾、扇、香、帛等壽禮,又添有一個金壽星,一件波斯國所制的玩意兒。
太妃見了,只笑道:“哎呦,白聽了你們這出戲,又拿了你們這許多東西。如此看來,竟是我得了便宜。”賈母等一行人,說笑間便一道去用了飯。雖是水溶生日,但水溶畢竟是外男,這一日只在外面同其他人一處,并未與賈母等見到面。
不知不覺,天色漸晚。賈母等人便要告辭,要帶著黛玉、湘云等一同回去。太妃便道:“天色晚了,她二人的東西還沒收拾。若現在使人收拾去,黑燈瞎火恐掉了東西不說,更怕擾了老太太休息。老太太便只帶著其他人先去便是,她二人不妨在我這里多住一夜,明天叫人送了回去。”
賈母聽了,倒也覺得有理,便帶了諸人回去,只留下黛玉、湘云兩個。
次日一早,黛玉因心知要回府,便醒得早。她在王府里住了這么些日子,每日有湘云作陪,閑下來不是與水溶、湘云等作詩吟對,便是與太妃游園閑話,倒也十分愜意。這一日忽然準備要走,難免有些舍不得。一大早便早早起了身,見天色還早,湘云等人仍在睡,便誰也不驚動,徑自往花園去了。
進了花園,就見到有幾個小丫頭,正坐在山坡上,聚在一處說笑玩鬧。黛玉在王府中時間已經不短,與這些丫頭們倒也熟識,便走了過去,看她們在鬧些什么。
原來這些丫頭采了些花草來兜著,坐在花草堆里斗草。這一個說:“我有觀音柳。”那一個說:“我有羅漢松。”那一個又說:“我有君子竹。”這一個又說:“我有美人蕉。”這個又說:“我有星星翠。”那個又說:“我有月月紅。”這個又說:“我有《牡丹亭》上的牡丹花。”那個又說:“我有《琵琶記》里的枇杷果。”這一個又說:“我有姊妹花。”眾人都沒了。這邊黛玉見里面有太妃身邊一個喚作“水月”的丫頭,手里拿了個什么東西,湊頭一看,這草兒她原是認識的,便道:“這里有夫妻蕙。”
眾丫頭便沖著黛玉笑道:“林姑娘只幫著水月,作弄我們呢。沒聽見說竟有個‘夫妻蕙’的。”黛玉笑道:“一箭一花為蘭,一箭數花為蕙。凡蕙有兩枝,上下結花者,為‘兄弟蕙’;有并頭結花者,為‘夫妻蕙’。我看這枝并頭的,怎么不是?”水月便拍手道:“林姑娘說的很是。若是有兩枝一大一小的,便叫做‘老子兒子蕙’了;若有兩枝背面而開的,便叫做‘仇人蕙’了。”眾丫頭便嚷道:“這小蹄子,滿嘴里汗敝的胡說了。”
水月聽了,忙就站起身來擰她們。其他人見她勾來,怎容她起來,便連忙起身將她壓倒,眾人嘻嘻鬧鬧便滾在了草地下。這邊水月見起不了身,便回過頭來,央告黛玉說:“林姑娘,你也且來幫幫我。”黛玉見她們鬧的有趣,便也伸手去同她們笑鬧,丫頭們沒大沒小,俱都亂成一團了。
諸人正在玩笑,突然聽到有個聲音問道:“你們這是做什么呢?”眾人一看,原來卻是水溶。原來他惦記著今天黛玉就要出門,便想來與她辭行一番。只是到了別院,又不見黛玉,想起那日黛玉也是往花園來了,水溶便趕過來看看。沒承想卻見到黛玉與丫頭們笑鬧到一處去了。
這邊黛玉見到水溶,想起自己如今的樣子,甚是不像話,臉便一紅,想站起來,只是人太多,擁在一處,想要起身,竟是不能的。水溶一笑,伸出手來,便將黛玉扶起。這時再看黛玉,只見她鬢發稍亂,衣衫上還粘那支夫妻蕙。黛玉忙整理,卻哪里來得及。
水溶不想黛玉尷尬,便問道:“你們在這里鬧什么呢?倒也說給我聽聽。”
水月因笑道:“林姑娘在跟我們說‘夫妻蕙’呢。她們只不信,反而惱了,只說我們胡說呢。”
水溶聽黛玉在斗草,便蹲下身來,也尋了些花草來湊熱鬧。聽得水月如此,便笑道:“林姑娘那里有夫妻蕙,我這里倒有一支并蒂菱。”口內說著,手內卻真的拈了個并蒂菱花,又伸手拈掉粘在黛玉衣服上的夫妻蕙。
黛玉見他伸手來拈,心內不由得一陣亂跳,只說:“做什么動手動腳的?”
水溶原本并未著意,黛玉只這么一說,這才深覺唐突,只訥訥地不敢說話。眾丫頭見到水溶、黛玉如此,莫不掩嘴偷笑,一溜煙兒俱都散了。
這邊黛玉見眾人皆都散了去,又見水溶不言語,便暗暗想道:“他本是無心,我偏又這么說他,倒反似是我多心了。”便想用話岔開了去,只問道:“你怎么來了?”
水溶便道:“本是想跟姑娘告辭的,但是去了別院,尋不到姑娘。因上回在這里尋到了姑娘,今天便來再看看。”
黛玉道:“我自回家去了,卻要你道別什么?”
水溶與她相處這么久,深知黛玉的性子,嘴上是不饒人的,因此便裝作沒有聽見,只道:“姑娘去了,千萬還要保重才好。凡事無須太過操心,只安心將養身子便是。”
黛玉便謝過,與水溶一起,緩緩往別院去了。
正走到半路上,黛玉忽然又想起一事來,拿出一個荷包來,只丟給水溶道:“前兒個無事,做了個荷包,可巧又沒有用。你既昨兒個生日,若不嫌棄,就拿去用吧。”水溶接過來,見是一個四面和合荷包,針線細密,想是費了不少功夫。水溶只道:“林姑娘費心了,趕明兒還是要好生調養,這些活計原也不要做太多,免得傷了眼睛。”黛玉便道:“只這一個,下回是再沒有這么巧的。”
水溶心知這個荷包是黛玉特意給自己繡的,只是她嘴上太硬,心里又害羞,因而拒不承認,當下便喜上心頭,一時間竟情不自禁,拉著黛玉的手,忘情道:“我自是知道你的,只希望你也能知道我的心。”
聽得如此,黛玉不由得有些癡了,一時間傻愣愣地站住,竟忘了收回手來。隔了很久,才恍然驚醒,趕忙抽回手來,嗔道:“你這個人,忒也無理了。”
水溶此時再看黛玉,面色通紅,形容嬌弱,亦嗔亦怒,含羞帶怯的樣子,深知自己造次,但心里的話卻憋了很久,倘若現在不說,以后不知什么時候才能夠再見。于是只正色道:“林姑娘,我有許多話,卻不敢同你說。今兒個倒是顧不得了。這些日子以來,我的心里眼里,便都只有你一個。只希望你能明白。”
黛玉聽了,臉色便通紅,只說:“你愈發胡說了。再如此,我只去告訴太妃便是了。”說完,便匆匆走了。
水溶見黛玉走了,也不追趕,只呆呆地看著黛玉的身影。與黛玉相處越多,他便越覺得黛玉的好,從初見開始,到陪伴黛玉一同到了姑蘇,再到黛玉來王府上小住,他一點點地了解黛玉,欣賞黛玉的才華,憐惜黛玉的身世,黛玉的一顰一笑都似有千金重,只牢牢地占據自己的心頭。
黛玉回了別院,見到諸人都已經收拾停當,便與眾人一起去辭了太妃,回了賈府。
回到賈府,黛玉等人便去見了賈母,只湘云的叔叔嬸嬸卻又派了人來接,湘云沒奈何,只得回去,臨去前卻又叮囑黛玉:“林姐姐,我且回家去了。你若得了空,千萬讓老太太派人接我過來。我只有跟你們一處,才能有些自在罷了。”
黛玉聽了,便道:“你自管去吧,也不用掛念我。我自然曉得,得了閑便去接你。”
她們二人最近每日在一處,說些子體己的話,感情便又比別人更加親厚了一分。當下依依不舍,便告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