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黛玉自王府回來,她這些日子總和湘云一處,如今湘云被史家接了回去,沒有人在她身邊說說笑笑,黛玉竟覺得不習慣起來。這日黛玉正同紫鵑等人商量,約些交好的姐妹聚聚,偏巧鳳姐又親自來叫她去了賈母那里,說是姐妹們正在一起說話。黛玉去了,只是不見探春。她們正在聊天,突然探春來了,卻又拿話來激黛玉。黛玉恐賈母不自在,因而并不回話,只裝作沒有聽見。
探春見黛玉充耳不聞,心中不免有些惱了,只是賈母在場,她倒也發作不得,當下便暗暗地咽了口氣,又去同迎春、惜春等說話。
寶釵在旁邊坐著,看到她二人如此不自在,雖然不知道究竟為何是如此,但是心中卻也隱隱猜到了。她同王夫人雖然是親戚,但有時候見王夫人對黛玉不冷不熱,心中不免也有些看不慣。只是自己身為晚輩,也不好多說什么。如今見探春每日同王夫人在一處,對黛玉的態度一天差似一天,只嘆了口氣,想道:“探丫頭素日里也是個聰明的,如今姨媽不知說了些什么,竟叫她眼睛蒙住了看不清。她若繼續這樣下去,只怕日后苦的還是她自己。”又想到:“我不妨找個日子去尋探丫頭,悄悄地同她說道理便是了。”一時轉念又想:“只是探丫頭也是個心高氣傲的。我若這樣勸她,她不聽卻也罷了,只怕她多想,反而同我生分了。”又見她二人各自同別人說話,彼此之間卻是互不理睬的,心中倒也是擔憂。面子上卻也不說什么,只笑了笑,便跟她們一同說笑起來。
賈母在旁邊看著她二人,心中自也有數。自黛玉來了府中,她因賈敏的緣故,難免多疼了黛玉一些。只是在她心中,家中的這些姑娘們個個都是極好的。原想著把她們姐妹聚在一處,好生相處,日后即便是出了閣,也能夠互相依仗。若真的如此,她倒是極放心的。如今諸人皆是安好,偏探春又惹出這許多事情來。她情知多半是因為王夫人的緣故,但是王夫人是元妃的生母,若數落王夫人,元妃必定是不自在的,因此她倒也不好多說什么。今天特意邀了她們過來,本指望大家一處說說話,從此后便好了,只是沒想到她二人仍然互不理睬。賈母心中雖然擔憂,但是卻也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她們此刻雖在一處,但是各自卻有各自的煩惱。只寶琴心無城府,迎春諸事不理,惜春本就古怪,竟沒有看出來罷了。她們陪著賈母說了會子話,便也散了。
黛玉每年至春分、秋分之后,必犯嗽疾。今歲雖然有沈凈幫忙調養,好了一些,但偏又遇到家中父親去世,她從金陵到姑蘇往返奔波,又因水溶之事,心神不定,未免過勞了神。近日卻又咳嗽起來,覺得比往常重了一些,與姐妹們約在一處,偏又因探春的緣故,有些不自在,所以總不出門,只在自己房中將養。有時悶了,想起湘云從前陪在自己身邊,有說有笑倒也不孤單,便盼有個姊妹來,說些閑話排遣;及至寶釵等來盼望,說不得三五句話,又厭煩了。眾人都體諒她在病中,且素日里形體太弱,禁不得一絲委屈。所以她接待不周,禮數粗乎,也都不苛責。
這日寶釵來看她,因說起這病癥來。寶釵便道:“從前給你瞧病的幾個太醫,雖都還好,只是你吃他們的藥,總不見效。不如再去請了沈大夫過來細瞧一瞧,治好了,豈不好?每年間鬧一春一夏,又不老又不小,成什么?也不是個常法。”
黛玉便道:“不中用的!我知道我這樣病是不能好的了。且別說病,只論好的日子,我是怎么形景就可知了。”說話間,已咳嗽兩三次。
寶釵便道:“依我說,你的身子弱,平日里藥補總不如食補。還是先以平肝健胃為要。不妨每日早起,拿上等燕窩一兩,用銀銚子熬出粥來。若吃慣了,比藥還強,最是滋陰補氣的。”
黛玉嘆道:“你素日里待人,固然是極好的。便是云丫頭在我面前,也總是說你好。細細算來,我母親去世的早,又無姊妹、兄弟,我長了今年十五歲,竟沒一個人細細教導我。你方才說叫我吃燕窩粥的話,雖然燕窩易得,但只我因身上不好了,每年犯這個病也沒什么要緊的去處,請大夫、熬藥、人參、肉桂,已經鬧了個天翻地覆。又找了沈大夫來瞧,竟是比其他姑娘還要嬌貴些。這會子我又興出新文來,熬什么燕窩粥,老太太、鳳姐姐便沒話說,那些底下的老婆子、丫頭們,未免不嫌我太多事了。你看這里這些人,因見老太太多疼了寶玉和鳳丫頭兩個,他們尚虎視眈眈,背地里言三語四的。何況于我?況我又不是他們這里正經主子,原是無依無靠,投奔了來的,她們已經多嫌著我了。如今我還不知進退,何苦叫他們咒我?”
寶釵道:“偏你又這樣多心。這樣說,我也是和你一樣。”
黛玉道:“你如何比我?你又有母親,又有哥哥;這里又有買賣,家里又仍舊有房、有地,你不過是親戚的情分,白住了這里,一應大小事情,又不沾他們一文半個。要走就走了。我是一無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紙,皆是和他們家的姑娘一樣。那起子小人豈有不多嫌的?”
寶釵笑道:“將來也不過多費得一副嫁妝罷了。如今也愁不到這里。”
黛玉聽到這里,想起水溶,不覺紅了臉,笑道:“人家才拿你當個正經兒人,把心里的煩難告訴你聽,你反而拿我取笑。”
寶釵笑道:“雖是取笑兒,卻也是真話!你放心,我在這里一日,便與你消遣一日。你有什么委屈、煩難,只管告訴我。我能解的,自然替你解一日。你才說的也是,多一事不如省一事。我明日家去和媽媽說了,只怕我們家里還有,與你送幾兩。每日叫丫頭們就熬了,又便宜,又不興師動眾的。”
黛玉忙笑道:“東西事小,難得你多情如此。”
寶釵并黛玉兩人,雖然常日里總在一處,但是直到此時才開誠布公,說這些體己話。黛玉此時方識得寶釵,這才吐露真情;寶釵亦識得黛玉后,這才出言玩笑。兩人便在此做兒女小窗中喁喁之語。
寶釵見黛玉今日氣色,比往日卻又好了一些,便正色道:“我有句話要同你說,倒也不怕你惱了。想咱們姐妹之間,素日里感情是好的,只是最近卻生分了,也不比往日那般,常一處聚聚。你同探丫頭的事情,我瞧在眼里,卻急在心里。我知道原不是你的過錯,只是你們從前那樣好,現在偏鬧著,豈不是可惜了?要是依我的主意,不如我作個東道主,請了你們來蘅蕪院里,大家玩笑一陣,便沒事了。”
黛玉聽她提起探春,心下感慨,倒也深知她的好意,因此便回道:“我原也不想同她生分的。她如今那樣,又與我有什么相干?你是承你的情,只是我看她那般樣子,恐怕你只是白忙活一場罷了。”
寶釵見她不推辭,卻也安心了,便道:“既如此,那我趕明兒便操辦起來。你好生休息著,我也不擾你了。”兩人又說了幾句,寶釵就告辭了。
果然次日,寶釵便遣人送了一大包上等燕窩來,還有一包子潔粉梅片雪花洋糖。紫鵑命人每日里煮了粥,自去給黛玉。
寶釵辭了黛玉,便徑自往探春這里來了。到了那里,探春卻又不在,寶釵猜測她是又去王夫人那里了,便在她那里等了等。過了晌午,方看到探春回來了。
探春見寶釵在等她,便笑道:“寶姐姐今天怎么來了?既然來了,見我不在,只管回去便是,我聽丫頭們說了,再去你那里尋了你。”
寶釵只笑說:“我今日得閑,便來你這里瞧瞧。早上我才去見了你林姐姐,說了會子話。跟她提起你,說道咱們姐妹們很久沒在一處坐坐,聊聊家常豈不是好?”
探春聽她如此說,便知道她的來意,回道:“你的意思,我自然是明白的。只是我每日陪著太太,恐抽不出時間來。”
寶釵便勸道:“我有句話,也知道你不愛聽。你同姨媽親近,原也是好的,只是若為此同林妹妹生分了,卻是不值得。姨媽原也是有些糊涂的,她眼見老太太多疼了林妹妹一些,不免有些忿忿。只是林妹妹現在大了,總有一天要出了閣的,又與她有什么相干?既然與她不相干,此刻與你又有什么相干?偏你又不服氣了。”
探春見她說的誠懇,又知道她素日里是個嘴緊的人,便道:“卻也不只這一層。我是瞧不得她這副樣子,偏老太太寵她。便是北靜太妃,竟也待她不同。我倒是不知道她是有哪里好?原不過是個無父無母投奔了來的。”
寶釵見她說的不像話了,便忙喝道:“這話你也在這里說?我只瞧著,原是你想的歪了,同林妹妹才如此。咱們姊妹一處,本是要相互扶持的,何苦如此?”寶釵原以為探春只是見王夫人不喜歡黛玉,便不同黛玉來往,今日聽了這話,才知道探春心思竟如此復雜,倒是對黛玉又嫉妒又厭惡了。
探春道:“我知你是個靠得住的人,這才同你說了這些。只是你也少操心我同她的事情才好。若是管的多了,我便是你,也是不敢親近的了。”
寶釵見她如此說,知道不好再勸,只好又說了些別的話,才回蘅蕪院去了。
這日黛玉正在瀟湘館里面看書,突然間水心跑了進來,說道:“姑娘,你只瞧瞧誰來了?”
黛玉因笑道:“這丫頭今兒個怎么毛毛躁躁起來了?”便扶著水心出去了。
到了外面,卻見到水溶站在院子里,手里卻提了個籠子,被布蒙住了,不知道里面裝了些什么。
黛玉見到水溶,不覺嚇了一跳,心中明白水溶一個外男在這里,實在是不成樣子,但是不免也覺得歡喜,嘴上卻道:“好好的你怎么卻來我這里了?也不怕叫人看見。虧你還是個王爺,原來竟是個沒分寸的。”
水溶笑道:“我這次來,卻是給你送東西的。母妃聽說史姑娘回家去了,怕姑娘覺得一個人太悶,因此便叫我給你送了這個過來。”說罷,便掀起籠子里的布簾。黛玉細細瞧去,里面竟是一只綠毛紅嘴的鸚鵡,毛色鮮艷,霎時可愛,不由得便“哎呦”一聲叫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