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黛玉聽得妙玉入了大觀園,忙去探她。她二人原本是舊識,素來又是交好,在這府中相見,自然是喜不自勝。隔日黛玉本欲去尋妙玉說話,沒承想半路見到了滿地落花,難免有些傷感之情,只兜了在懷里,尋了個小坡頭葬花,偏又被水溶、沈凈、寶玉三個看到。黛玉回了瀟湘館,想到今日的事情,心下難免有些不痛快,這幾天便不出門。
這天,黛玉正窩在床上看書,忽然聽到紫鵑進來說:“薛姑娘家的妹妹來了,諸位姑娘都去看了,姑娘怎么不去瞧瞧?”
黛玉驚道:“怎么寶姐姐又多出了妹妹來?”心下好奇,又聽得其余人都去瞧了,當下叫過紫鵑、水心等人跟著,一并去賈母屋子看。
還沒進屋,便聽到屋子里笑聲不斷,黛玉進去一看,果然諸人都在,自己卻先笑了,只道:“這可又是我來得最晚了。”
賈母便對黛玉說:“我見你這幾日不出屋子,只道你身子又不好了,也沒使人去叫你。想著你姐妹在一處,以后自是有時間相見的。沒曾想你竟自個兒來了。既如此,便來見見你薛家妹妹。”
黛玉早已看見賈母房中,有一個面生的姊妹,雖沒有看得真切,但見她穿著一件緋紅的外裳,讓人覺得精神得很。聽得賈母如此說,黛玉便忙上前一步,那姑娘卻也上前一步,兩人攙扶著,互相見了禮。
賈母在旁便說道:“這是你寶姐姐的妹妹,名喚寶琴。若論起年紀來,比你卻還小了一些,你稱她妹妹便是了。寶琴,這是你林姐姐。”那寶琴雖然年紀略小了些,身量卻比黛玉要長一些。
寶琴自小隨著她父親跑過許多地方,見識過不少人,又是個年輕心熱的,今天見到姐妹這些人中,黛玉倒是極出色的,不免隱隱有了結交的心情,當下對黛玉便親熱非常。黛玉這里細細打量寶琴,見她與寶釵竟有些相像,樣子是極好的,更難得的是,眉宇間透著英氣,倒似湘云一般,對自己卻又這般親熱,心中不免也喜歡。兩個人只這一見,居然合了脾氣,當下兩人便坐在一處,聊起天來。
黛玉因問道:“你怎的不早些同寶姐姐一起來?如今來,卻是來做什么?”那寶琴本是個直爽的,聽她這么一問,反而臉一紅,別過頭去,并不回答。黛玉難免心下生疑,見她臉紅,又不好再問。
鳳姐聽到,便扭過頭來,說:“這話你再要問她,她還是不說的。我告訴你便是了。她父親當年在京時,已經將她許給了都中梅翰林之子為婚,這幾日她哥哥進京,帶了她來,原是為了發嫁的。”
黛玉這時方知端的。因恐寶琴不自在,便又岔開了話,只問她讀了些什么書、到過些什么地方等等。
賈母因喜歡寶琴,便要她留在園中居住,只同寶釵一處住著,又吩咐王夫人認了寶琴作干女兒。諸人少不得又開了一席,著實熱鬧了一番。
黛玉見了,本是十分歡喜。后想起諸人皆有親眷,獨她自己孤單,沒個親眷,不免又去垂淚,怕被人瞧見,便悄悄從席間走了。寶琴同她坐在一處,見她掉淚,細想了一回,便深知其情,只跟在她后面,十分勸慰了一番才罷。她二人這般交了回心,不免又覺得格外親厚。旁人原知黛玉是個小性兒的,見她同寶琴交好,不免也暗暗詫異。
這日她姐妹幾人正在一處說話,突然聽鴛鴦來傳話,道是湘云來了。黛玉自從同湘云分別之后,心中著實想她,便道:“如今可好,她竟也來了。這下咱們園子倒是熱鬧了。咱們只一起去瞧瞧她吧。”眾人一起去了。
原來那保齡侯史家近日又遷委了外省大員,不日便要帶了家眷去上任。賈母聽聞這消息,因惦記湘云,叫人留下她來,接到家中。賈母原是要命鳳姐兒另設一處給她住,湘云不肯,只要與黛玉一起住,又將行李等搬到了瀟湘館。賈母聽得如此,笑道:“你們姊妹間親熱,那倒是極好的。你只管在你林姐姐那里住下便是。卻不許你莽撞,驚了你林姐姐。”因此也就罷了。湘云這邊又和寶琴相見。她二人平日里都是不拘禮的人,又見到彼此都是個難得的人物,倒也容易親近,當下便熟了。
此時大觀園中比先前更是熱鬧了,李紈為首,余者迎春、探春、惜春、寶釵、黛玉、湘云、寶琴,再加上鳳姐和寶玉,共有十個。眾人這里敘起年庚,除了李紈與鳳姐年紀最長,其他人不過都十五六七歲,連他們自己也不能細細分清楚,便只好兄弟姐妹四個字隨便叫。每日里諸人常聚在一處,說說笑笑,只黛玉身子還不見大好,不常見人,諸人習慣了,便也不太在意,只隔幾日便約去瀟湘館里陪她說說話。黛玉又怕湘云嫌悶,便總打發她出去走走。
這一日史湘云覺得無聊,時正值暮春之際,因見柳花飄舞,煞是好看,不免有些心癢起來,便做了一個小令,名曰《如夢令》,其詞:“豈是繡絨殘吐,卷起半簾香霧。纖手自拈來,空使鵑蹄燕妒。且住!且住!莫使春光別去。”
她自己作了,心中不免得意,當下便回了瀟湘館,用一條紙寫好,拿給黛玉看了。黛玉看畢,也覺得甚好,笑道:“好!倒是新鮮有趣。我卻是不能的。”
湘云笑道:“咱們這些日子來,總沒有填詞,豈不是辜負了這園中的景色。偏巧現下園中的人又齊全,又新來了寶琴妹妹,你明日何不起社填詞,改個樣兒,豈不新鮮點?況你整日懨懨的,又不常出去,姐妹們難免擔心。倒不如大家一起熱鬧下。”
黛玉聽她說的有理,自己又有幾日沒有見到諸人,不免覺得有趣,一時間偶然興動,便說:“這話說的極是,倒也不必等了明日,我如今便請他們去。”說著,一面吩咐預備了幾色果點之類,一面就打發人分頭去請眾人。這里她二人便擬了“柳絮”之題,又限出幾個調來,寫了綰在壁上。
眾人來看時,見到以“柳絮”為題,限各色小調。又聽她二人說道要拈鬮,便也覺得新奇有趣得緊。又都看了史湘云的,稱贊了一回。湘云便笑道:“你們既然都贊了我的,那我只偷個懶便是。你們只管各自寫了去,我卻是不用再寫的。”李紈道:“我素日里在這些上面是不用功的,倒是不用算上我一份子。我只和云丫頭一起說笑去。”諸人知她平日里確是如此,也不勉強。
當下眾人拈鬮。寶釵便拈得了《臨江仙》,寶琴拈得了《西江月》,探春拈得了《南柯子》,黛玉拈得了《唐多令》,寶玉拈得了《蝶戀花》。紫鵑炷了一支夢甜香,待到香燒燼了,便停止。一時間大家都思索了起來。
未多久,黛玉有了,寫完,便尋湘云和李紈去了。接著,寶琴、寶釵都有了,她三人寫完,互相看時,寶釵便笑道:“我先瞧完了你們的,再看我的。”
探春見她們都寫完了,自己卻還沒想好,便笑道:“哎呀!今兒個這香怎么這樣快!已剩了三分了,我才有了半首。”轉頭見寶玉也在那里踟躕,又問寶玉:“你可有了?”寶玉雖作了些,只是自己嫌不好,又都抹了,要另作,回頭看香已將燼了,于是便搖了搖頭。探春喜道:“這倒是好。”
這里眾人便要開始看起所寫的詞。探春笑道:“我只有這半首,便來先看我的吧。”湘云便取笑道:“當是如此。只得了這半首,我們來看,卻也要不了多久。”眾人看時,上面那半首《南柯子》,寫道是:“空掛纖纖縷,徒垂絡絡絲。也難綰系也難羈,一任東西南北各分離。”李紈笑道:“這也卻好作!何不續上?”
寶玉原本見香沒了,情愿認輸,將筆擱下,來瞧這半首,見沒完時,反倒是動了興,開了機,乃提筆續寫道:“落去君休息,飛來我自知。鶯愁蝶倦晚芳時,縱是明年再見隔年期。”眾人笑道:“正經分內的你又不能。這卻偏又有了。縱然好,也不算得。”寶玉便道:“那自然是應該的。”
說著,又看黛玉的《唐多令》:“粉墜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綣,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嘆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眾人看見,俱點頭感嘆,說:“好固然是好的,只是不免悲了些。”湘云便道:“林姐姐總這樣,倒是不成的。趕明兒只跟我常在一處,說不得便好了。”諸人皆點頭稱是。
因又看寶琴的是《西江月》:“漢苑零星有限,隋堤點綴無窮。三春事付東風,明月梅花一夢。幾處落紅庭院,誰家香雪簾櫳?江南江北一般同,偏是離人恨重。”眾人都笑說:“到底是她的這調壯些,比起林丫頭來,自是不同。”
當下諸人便要來看寶釵的。寶釵笑道:“我想那柳絮,原是一件無根無絆的東西,大家作了出來,不免有些頹廢。依我的主意,偏要把它說好了,才不落套。所以我謅了一首來,只是未必合你們的意思。”眾人笑道:“不要太謙,且給我們看看。”因看這一首《臨江仙》,道是:“白玉堂前春解舞,東風卷得均勻。蜂團蝶陣亂紛紛。幾曾隨逝水,豈必委芳塵?萬縷千絲終不改,任他隨聚隨分。韶華休笑本無根。好風頻借力,送我上青云!”見她立意新穎,眾人不免拍手叫絕。
這邊諸人皆說:“寶姐姐果然翻得好氣力,與我們日常所見的,大有不同。纏綿悲戚,當是林丫頭;柔情嫵媚,卻是湘云。寶玉今日并未寫成,要受罰的。”湘云便問:“既如此,要如何罰才好?”李紈便道:“不要忙,這次定要重重罰他。”
寶玉求饒道:“這次便饒了我。下回若還落第,只一并罰了便是。”湘云只不許,道:“這么多人瞅著,你卻逃不了的。”
寶玉便道:“我近日得了些新鮮的玩意。這便揀了給姐妹們罷。只千萬饒了我這一遭。”眾人見他如此,便也都依了。
寶玉翻來覆去,找了幾樣東西。給湘云的是個文彩輝煌的金麒麟,給寶釵的是個瑪瑙制成的香珠串兒,給探春的是墨玉雕成的硯臺,給李紈的是上等宮扇,給寶琴的是波斯國制的一尊觀音,給黛玉的卻是水溶送的那串鹡鸰念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