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太妃帶了水溶、衛若蘭來探黛玉、湘云,水溶便同黛玉說起,要接了她出去住。黛玉聽了這話,原是不肯的,只是又聽得水溶同太妃說的有理,便應下了。自他們走后這幾日,黛玉同湘云只每日一處說話作伴,倒也不出門,若是有人來看她們,她們便只裝作仍未痊愈,徑自推了便是。
這日賈母來瀟湘館中看她們兩個,水心原是要推了的,黛玉便問道:“是老太太一個人來,還是有旁人在?”
水心便回道:“璉二奶奶跟老太太一起來的,只帶了鴛鴦姐姐和平兒姐姐,再沒有旁人跟著。”
黛玉因一直記著太妃的話,心想如今時機倒好,老太太來瞧了她,鳳姐姐、鴛鴦并平兒也都是知輕重的,想是不會將話傳了出去,于是吩咐水心:“你且去請她們進來。”轉頭又跟湘云說:“今日咱們便同老太太直說了吧。”
湘云剛應下,就見到賈母等人走了進來。黛玉請她們坐了,又叫水心把門關上,對著賈母便跪了下去,又不斷行禮,湘云見狀,忙跟著黛玉跪了下來,倒叫賈母唬了一跳,不迭地說:“兩個丫頭這是做什么?你們還不扶了姑娘起來?”鴛鴦、平兒并水心、紫鵑忙伸手去扶,便是鳳姐,也離了座去扶她們。
黛玉見她們來扶,只搖了搖頭,卻不肯起,口中道:“外祖母,你且聽我說幾句話吧。”
賈母見她如此,心知黛玉生性倔強,若她不肯起,旁人是怎樣都勸不了的,只嘆了口氣,將她兩個的頭摟在懷里,說道:“你們若是有什么委屈,盡管告訴了我。我必定是為你們作主的。任憑是誰,若欺負了你們兩個,我都不饒了他。”
黛玉見賈母如此這般,又想起自來了這里以后,賈母便把她捧在手心里,如今無可奈何之下,竟要舍了賈母而去,便忍不住掉起眼淚來,只說道:“外祖母,我過幾日便要離了這里,實在是舍不得你。只盼你從此康健如意,我無論在何處,都會一直記掛著你的。”
賈母聽了黛玉這么說,倒真是出乎意料,只驚道:“好生生的怎么又要走?如今姑蘇那里只剩下你一個人,叫我怎么放心?莫不是有什么人欺負了你?若是有,你只告訴我,我叫人把她攆了出去。”賈母原知王夫人的心思,只是看在元妃和寶玉的份上,這才給她幾分顏面,平日里倒也罷了,如今鬧得黛玉竟說要走,賈母方下定了決心,心想若是王夫人給了黛玉委屈受,自己倒要好生說道她一番。
黛玉便回道:“原也不是要回姑蘇去。只是前幾日太妃來探我,說是要接我走,從此便離了這里。我知道自己應下必定是招老太太傷心了。若是能有法子,便是怎樣我也不忍離開老太太的。”
賈母聽了這話,更加摸不到頭腦了,她雖深知北靜王府的意思,但是黛玉畢竟與他們非親非故,若是接了去,反是沒什么道理的,只問道:“這又是什么緣故?”
鳳姐見黛玉說了這么久,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倒也急了,只拉住黛玉說道:“好妹妹,你也別哭了,有什么事情,只管告訴了老太太。”
黛玉忍住淚,道:“我若留在這里,只恐不知道哪日便成了個屈死的鬼。老太太若疼我,便叫我離了這里,才是為我好。”
鳳姐驚道:“這話又是如何說起?”
湘云在旁聽了這許久,忍不住便道:“這話便是從林姐姐同我中了毒而起。”
她只說了這些,賈母同鳳姐就聽得心驚肉跳,鳳姐忙問道:“好生生的,你們怎么便中了毒?這又是怎么一回事?”
黛玉便道:“前些日子云妹妹同我病了,原是有緣故的。沈大夫來瞧,只說我們中了毒,再細細問他因由,才知道有一種熏香喚作‘催魂香’的,人若是聞得久了,不知不覺便在夢中去了,一般太醫瞧了,也是查不出什么的。那熏香竟是三丫頭送過來的。”
聽了黛玉的話,莫說是賈母,便是鳳姐、鴛鴦和平兒幾個,都不免驚呆了,半晌都沒有人說話。鳳姐先回過神來,又叫鴛鴦、平兒攙了黛玉和湘云起來,賈母這才有了動靜,對著黛玉說道:“你將事情經過細細說給我聽。”
黛玉便將當日之事細細說了一遍,賈母在旁聽著,臉色愈發凝重了起來。鳳姐見了,心中只暗道:“探丫頭竟如此糊涂,我往日倒是瞧錯了她。她這般心狠,從此連我也要小心才是了。”
待到黛玉說完,賈母只氣得渾身發抖,好久都說不出話來。黛玉見她如此,忙勸道:“老太太,這話我原是不想同你說的,就是為了此。如今見你這樣,倒叫我心中不安,便是走,也走得不放心。”
賈母聽了,又將黛玉跟湘云摟在懷中,說道:“我的兒,竟委屈你們了。你們且等著,我自會為你們作主。我只攆了她出去,玉兒卻留下。”
鳳姐因勸道:“老祖宗,我說句話,你也莫要惱。探丫頭罪不可赦,我原也要問了她去,只是如今咱們沒有憑據,她只抵死不認,又有什么法子。反倒鬧的一團亂。”
黛玉也道:“鳳姐姐這話說的是,我原也是這個意思,不然也不會等到現在才說。若是依我的主意,從此我離了府便是,她見我不在,自然也安分些。老太太素日再防著她些,倒也罷了。”
賈母見她們說的有理,便按捺住了,因黛玉要走,賈母倒也許了,問她太妃如何安排,黛玉卻也不知道。賈母知道太妃素日是個妥當的,想必不會出什么差錯,因此只不停囑咐道:“得了空便給我報個信,叫我知道你一切都好。”黛玉忙應了。
待到鳳姐回了自己屋子,見賈璉不在,又沒個外人,因此便偷偷向平兒說:“平兒,這件事情你怎么看?”
平兒便道:“三姑娘這些日子想得歪了,做下這起子事情,原也不稀奇。她素日里是個能干的,幫奶奶管園子哪會,殺伐決斷從不遲疑。我只是不知道,那熏香竟是從哪里來的。我跟著奶奶久了,原也見過不少世面,只是那‘催魂香’,我竟從未聽說過。三姑娘一個未出閣的姑娘家,怎么便知道這么陰損的東西,又怎么得了去?”
鳳姐便道:“你既說出這番話來,便知道你是個機靈的。我只怕這事若查下去,牽扯到太太身上,娘娘那里說不過去。”
平兒笑道:“原來奶奶早想到了這一層,怪道攔住老太太,叫她不要去尋了三姑娘,原來竟是這個意思。”
鳳姐便道:“我原也是為林妹妹好。你瞧她在這府里,竟是一日難于一日了,多少人風言風語傳著,多少人虎視眈眈瞧著。況且她那里都是些不知事的丫頭,便是防得了一次,保不齊還有第二次第三次。只一個不小心,便無可挽回了。倒不如讓她離開的好。”
平兒聽了這話,笑道:“奶奶果是比我更仔細些。今日這些話,要不要告訴老太太?”
鳳姐回道:“老太太是什么樣的人物,你我既然想到了,她又豈會不知道?”
鳳姐這話原也沒錯,賈母聽了黛玉的話,一時氣惱,倒是沒有多想,離了瀟湘館后,再慢慢回想這事,心中有數,便交代鴛鴦:“你這些日子替我留意,林丫頭那里的吃穿用度都不許太太和三丫頭碰,若是她們沾了手,立刻叫人換了。”鴛鴦見賈母連王夫人都有心防著,自是明白她的用意,當下便應了,自去打理了不提。
第二日一早,賈母便聽說皇上傳了旨意下來,說道要府上的林姑娘接旨。賈母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心想應是同北靜太妃有關,帶著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并黛玉往前面去了。到了前院,見到竟然連南安太妃也來了。賈母忙向南安太妃問了好,南安太妃笑道:“老太君不必多禮,我前些日子在北靜王府上見過林姑娘,與她倒是投緣的很。因我家中只有兩個兒子,并沒有個女兒,見林姑娘實在可愛,便忍不住要收她做個女兒,每日里同我作伴,倒是我的福氣了。只盼老太太能舍得才是。”
賈母等又跪下接旨,果然聽得皇上封了黛玉作郡主,賜號“瀟湘”,住在南安王府里面。賈母聽了,便知是北靜太妃的安排,只覺得她安排得甚是妥帖,倒也暗暗感激她。其余的人不明所里,不免大吃一驚。王夫人倒是心中歡喜的,只道眼中從此去掉了眼中釘,直盼著黛玉再也不要回來才好。
黛玉卻又忙著上前,給南安太妃行了禮,又道了謝,太妃拉著她的手便道:“你也不用謝我,我當日見了你,就極喜歡,原就想你到我那里坐坐。只是北靜太妃把你護得緊緊的,生怕被我奪了去,只氣得我干瞪眼。如今你成日呆在我府上,倒叫她羨慕了去。也別挑日子了,今天就同我回去便是。”
聽了她這一席話,黛玉笑了,便道:“我那日見了太妃,只道太妃是個和氣的,竟不知道太妃倒也風趣。怨不得同北靜太妃一樣的性子,果真是表姐妹。”
南安太妃聽了,只假慍道:“你這丫頭,如今還喚我作‘太妃’,真真是該打。”
黛玉聽了,知道原也是自己說的不妥,便紅著臉叫了聲“母妃”,心中又生出無數親切感來,只把太妃喜得合不攏嘴。黛玉又道:“母妃且在這里陪老太太坐坐,我還要回去收拾些東西才能走。”
南安太妃便道:“我那里什么都有的,你只簡單收拾些隨身的東西便是了。”黛玉應了一聲,就回瀟湘館了。
路上,紫鵑奇道:“怎生昨兒個姑娘才同老太太說了,今天就傳下圣旨來。仔細想來,卻也忒巧了。”
水心笑道:“我昨兒個偷偷回了王府,將老太太的事情告訴太妃跟王爺了。我原想著不過這兩日的功夫,就會有動靜了,沒想到圣旨今天便到了。許是王爺思念姑娘,急急地催了太妃,這才來的。”一邊又沖著黛玉直笑,黛玉見她這樣,立時過來要扭她的嘴,水心忙著躲,黛玉跟著追,便是紫鵑這樣平日穩重的,因今天高興,也不禁同她們鬧作一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