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夜探
熱鬧的茶館之內(nèi),坐著哭得像個淚人似的王家小姐,旁邊的王莊主如何勸也是勸不住她,只得連連嘆氣搖頭。
有幾個莊內(nèi)小廝模樣的人走進茶館,行至莊主身旁壓著聲音俯在莊主耳邊不知說著什么,那王莊主便道:“浣兒,爹爹有些私事處理,你便坐在這里切不可亂走?!毖垡娭畠喝缤怀樽呋昶前銠C械地點點頭,不由心下一陣酸楚,但又想著這茶館人來人往,料想沒有人膽敢大模大樣地在這里威脅女兒,便放下心來跟著隨行小廝們走了出去。
王家小姐當下真心里滿是那黃灰色頭發(fā)常說些俏皮話哄著自己開心的盲眼少年,不由從胸口衣袋中取了那少年送與自己的一塊銅牌仔細打量——那銅牌是被鉑包裹著,做工十分精細的飾物,像極了向日升前額上頂著的那銅質(zhì)額飾中間圖案,是一日里被她瞧上,向那黃灰色頭發(fā)少年軟磨硬泡討了來留個念想的,只是萬萬沒有料想到這般快就分離了開,當真心中大痛,淚水止不住地涌上來。
正傷懷著,手中銅牌被人一把奪了去——
王淑浣心下大驚,扯開喉嚨便喊:“把牌子還了我來?!辈涣舷胍晦D頭瞧見的那人從側面打量與那黃灰色頭發(fā)的公子竟有五分相似,正身過來更是七分七神似貌合,只是這少年更顯年紀小些,稚氣尚未褪去,一頭黑亮的頭發(fā)惹眼得緊。
“你.…是誰?”王淑浣聲音里竟帶著輕輕地顫抖和哽咽。
那少年眨眨眼睛,看看銅牌又看看她:“我是我哥哥的弟弟。”
“你竟是靈鷲公子的弟弟?”王淑浣驚詫道,“難怪你與他長相如此相似。”
“那我哥哥現(xiàn)在何處?”宇鶩拉住王淑浣的袖口。
王淑浣搖了搖頭:“待我再返回山莊之時,公子已經(jīng)不見了?!闭f這話時雙眉皺起,大有梨花帶雨之容。
“他一個人……又看不見……”王淑浣心中憂心忡忡。
“看不見?!”宇鶩新鮮大驚,“為什么啊?!我哥哥為什么會看不見啊?!!他的眼睛一向是很厲害的,可以看見好遠之外的東西……”
“怎么,你竟不知他的眼睛已經(jīng)……”王淑浣欲言又止。
“他的眼睛到底怎么了?”宇鶩見這丫頭老是說話說到一半就停住不說,心中不由又是生氣又是著急。
“郎中為他診治過,說過也許會不治自愈,也或許……”王淑浣鼻子一酸,又說不下去了。
“……”宇鶩急得直跺腳。
“……也許會再也看不到了……”王淑浣不禁掉下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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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天山脈的地牢,是一處極其隱秘的所在。
被蒙住眼睛鎖在鐵架上的吳昊天,聽到不遠處的鐵門被“嘩啦啦”打開,腳步聲由遠及近向這邊傳來。
聽見有人在自己身前站定,什么東西被置放在前面額槽水案子上,繼而眼睛上勒緊的布條便被除掉——
立在眼前的正是那白日里與他交過手的“黃毛小子”。
吳昊天見那小子正笑意蕩漾地立在面前,竟絲毫沒有受過傷后萎靡不振的樣子,不由心中大氣。再一望去見那槽木案子上置著一只偌大的錦箱,想必是什么了不得的刑具。
沒等這“黃毛小子”開口,他便搶著說道:“既然栽到你手上,吳某認命。要殺要刮悉聽尊便!但若想要我開口說什么與你聽,便是白日做夢!!”說罷便扭頭向一側,再不多言。
不料那“黃毛小子”拊掌一拍,笑道:“好!”
這下不由令吳昊天好奇地轉過頭來:“什么好?”
“什么都好。”卻見這“黃毛小子”轉身過去打開錦箱,從中拎出一壇酒來,“那日是靈鷲聽走了耳朵——你小子有骨氣,比你老子有魄力多了?!边呎f邊取只碗出來滿上美酒。
吳昊天聽他又說自己父親的不是,心中不免惱火,卻見靈鷲拿著酒碗走到自己跟前,心中有氣,不禁扭頭冷“哼”了一聲。
“怎么?”靈鷲笑笑,“怕我這酒里有毒?”說罷仰頭喝下半碗,又將酒碗端到吳昊天口邊。
吳昊天當下不知這小子葫蘆里賣得什么藥,只是盯著他一雙黯淡無光,沒有焦距的眸子揣摩似的看了片刻,不知作何反應是好。
“還是不敢吶,”等了半晌未見動靜,只聽得靈鷲嘆息一聲,“我道昊天兄是個頂天立地的人物,卻原來也這般沒有膽識?!?/p>
一句話激怒了吳昊天,“誰說我沒有膽識?!”說罷嘴巴叼起酒碗,一仰頭將剩下的半碗一飲而盡,“縱然你這酒中真是有毒,我也不怕!”
“好小子!”靈鷲爽朗地笑道,“若是與這等有膽識有魄力的人一塊兒毒死了,也是在下之福!”說罷抱起酒壇一陣暢爽痛飲。卻聽吳昊天笑道:“拿酒來!”
酒入腸中,寒氣盡散,心頭也逐漸熱絡起來。吳昊天看著將胳膊支撐在鐵架上仰頭大灌的靈鷲,不禁由衷地開口贊道:“真想不到你竟有如此胸襟?!?/p>
卻見那黃灰色頭發(fā)下的腦袋搖了一搖,擺擺手道:“我可不是大度之人。只是美酒當前,難耐酒癮。一人獨飲豈如尋上一酒友來得暢快?!一時四下無人,便來尋你。待得酒醉之后,醒來之時,難保不會再來同你計較往事?!?/p>
吳昊天見他這話摻著真真假假,說得虛虛實實,也不知該信與不信,只覺當下自己無半點不痛快,又聽得那“黃毛小子”以“往事”來論斷兩人間的過節(jié),不由心生敬重:“你憑一雙盲眼,黑暗之中亦擋了我?guī)资?,真是不簡單。?/p>
“開甚么玩笑,”哪知靈鷲聽了這種贊美竟是沒有半點高興,滿臉的不痛快道,“若不是初盲之時難以適應,你定是要敗得落花流水,哪還會有絲毫取勝之可能。”
二人停了一停,相繼開懷大笑。
煞有相見恨晚之慨嘆——
酒酣壇空,待得二人七分醉三分醒時,靈鷲撓撓頭發(fā)拍拍鎖在架上之人的肩膀:“就這么多了…”話未說完就打了一個長長的酒嗝,“你先在此地委屈幾天,待時機好轉我便……安排放你出去?!彼麑⒖諌胀胧者M錦箱里,“與你小子喝酒——盡興得緊,十分痛快。”說著搖搖晃晃向鐵門方向走去。
“靈鷲兄慢走……”吳昊天同樣吐著酒氣。
走了沒幾步,靈鷲又踉踉蹌蹌折了回來,拍著吳昊天的胸口說:“記住……有人問起你來,就說……我——靈鷲,今天到這里是來……刑訊你的!記著了沒有……”最后幾句話講得含糊,似乎立時要軟在地上醉過去了。
吳昊天迷迷糊糊地點著頭:“嗯……”
靈鷲這才又跌跌撞撞地出了鐵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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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身走在茂密的竹林里,聽著紡織娘的鳴叫,和煦的夜風由耳邊刮過,黃灰色頭發(fā)的少年不由軟軟醉倒了下去——
依稀有悅耳的歌聲飄來,撥動著人的心弦:
“相顧無言唯有淚輕劃,與你共享這一場盛世艷華……”
似乎有人輕巧地移步自己跟前,手里抱著琵琶。無奈自己酒醉得太深,眼皮沉重地抬不起來。卻聽得那人朱唇微啟,輕巧地拉開如銀鈴般的聲音:
“你那般眉墨如畫,怎奈何一路艱險無涯;
放跡瀟灑,并肩觀賞天地浩大……”
……
曲調(diào)當心一劃,驟然急促,一曲終了,余音裊裊。
如此真切的話語近在咫尺,靈鷲已然酒醒大半,當他正抓抓頭發(fā)想起身時,突兀地被那人點了穴道——整個人便立時動彈不得。
那張唇與自己靠得極近,呼吸仿若在彼此的唇邊:“記得這句話——
血濺桃花灼成扇,扇去人空幾時還。
日后自是對你有用?!?/p>
說罷便輕巧地起身離去。
林中傳來曼妙的女音回響:“……穴道三個時辰后自會沖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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抬頭活動一下僵直的脖頸,伸手一捋干枯如草的黃灰色頭發(fā),掌內(nèi)拍拍滿身塵土,指節(jié)“喀喀”地作響,自言自語道:“究竟是夢境還是真的,那個人到底是什么來頭……”心下當即默念一遍:血濺桃花灼成扇,扇去人空幾時還。這是句什么詩?又是個什么意思。想著心中不禁躁動,便也不想再絞盡腦汁,徑自走向前去。
林子深處一抹艷麗的人影閃過,獨自抱著琵琶默默注視著這黃灰色頭發(fā)的少年離去的背影。此人輕嘆一聲,從寬大的衣袖中抽出一束——正是自靈鷲的鬢角處割斷下一綹頭發(fā)。那人默默凝視著這手中的發(fā),輕不可聞地說了句:“這么多年,可是苦了你啊……”卻不料想背后傳過一聲嚇死人不賠命的話:
“在下的頭發(fā)何以令前輩如此珍視?”
那人萬萬料不到靈鷲折回來正立在自己身后,立時周身一顫,心中一慌,忙運真氣使用輕功,一抬腳跟飛入林中,再尋不見半點蹤影。
靈鷲連這人如何身法都聽之不見,只覺“嗖”地一聲,立在面前之人便頃刻之間消失地無影無蹤了。不由朗聲道:“好輕功!”心下卻直思忖這人究竟是何方神圣。立了半晌,便又開口道:“前輩既然不愿與我相見,晚輩亦強迫不得。只是有一言不得不說,這一頭難看的頭發(fā)委實于在下意義重要,不比常人。若前輩想拿些什么留得念想,哪怕卸胳膊砍腿腳也是悉聽尊便——只是這頭發(fā),是斷然割之不得的。”言畢便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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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散發(fā)著腐敗氣味的幽深地窖,一手握著那柄從不離身的長劍,一手撓著自己如枯草般沒有光澤的頭發(fā),靈鷲漫步到那扇門前,伸出食指在門扉上扣了幾聲——
“你來啦,”燕云鳳凰的聲音藏不住的高興,“怎地不點火把?”
“反正都是漆黑一片,”靈鷲徑自走向竹樓小憩,“點與不點也無甚差別?!彼屑殑佣犃艘宦?,“大姐特差人叫我過來,可是有什么要緊事?!?/p>
“也沒有什么,不過是邀你來品一品我的手藝?!?/p>
“……你,竟能下得廚房?……”靈鷲聞言頓時怔住了。
“這個自然,只是要你從旁協(xié)助一二。”燕云鳳凰笑得奸佞無比。
“……突然想起我的蟲兒還未收了進洞,我還是先回‘亦觀’,之后立馬回來?!眳s見靈鷲如彈簧板般從竹椅上躍起,直直地朝著門口走去。
“站住,”無奈被燕云鳳凰攔了下來,“做這樣多的菜式,總得找個人從旁幫忙、打打下手。老娘救你一條命回來,這點兒小忙你這小子也不肯幫上一幫?”見立著的這位“黃毛”小子一副“屈服于自己威懾”之下認命地神情,兩只“爪子”便毫不客氣地搭上那比自己下巴還高的肩膀,“不要走罷,大姐真是十分想念曾吃過你做的梅菜扣肉……”
靈鷲黑著臉,卻不由想起幾日后定會托付燕云鳳凰幫忙之事,便也釋然,心想不妨依了她高興,日后才好開得了口,耍得了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