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品畫
冥葉城內,隴安山莊。
雕琢精細的花廳畫梁,布局整齊的六張太師木椅,兩側分排著八張紅木方茶案,正廳一張做工細致的八仙桌,墻上正中間掛著一幅迎客松樹圖,兩旁題上一副對聯:
上聯曰:笑迎四面八方客;
下聯對:廳聚天南地北賢。
無福眼見這一切,黃灰色頭發的少年便拉長了耳朵聽著帶他來這里的那位王家小姐為他一一介紹布置陳設。當聽聞姑娘為他誦讀出這副對聯之后,他便朗聲笑道:“妙哉妙哉!”
王姑娘不解地偏過頭去瞧他:“有何‘妙哉’?”
但見他“呵呵”笑道:“冥葉城中隴安寶地,若是四面八方天南地北的賢客都盡數笑聚于此,豈非隴安太平,冥葉之福。如此對子,豈不妙絕。”
王家小姐聽后頻頻點頭,道:“公子如此一說,果真有理。”不由心中愛慕更甚,因他眼睛看她不見,因而目光不由大膽熾熱地落在他臉上。卻聽得廳外傳來陣陣爽朗笑聲,頓時一慌:“糟糕!我一時忘記,今日爹爹邀了客人在正廳品賞字畫……這廳并無偏門,由正門走出定于爹爹相遇……爹爹素來不喜旁人未經許可便冒然前來正廳,這可如何是好。”當下心神大亂,四下打量,目光不由落到了廳角那張一人高的屏風之上,心中大喜,連忙拉過靈鷲的胳膊道:“快!公子與我到屏風后面躲上一躲。”
靈鷲本想大大方方揮會一會這位隴安山莊的正牌主人,但聽得王大小姐如此說,便也不好多加辯駁,便隨之避到屏風后頭。這一頭剛藏身,那邊王莊主便領著“貴客”進來廳門——
聽著正廳離自己十余步之遙的地方幾個人的交談聲,黃灰色頭發的少年好奇地壓低聲音問道:“他們賞得是甚么畫?”
身旁的姑娘聽聞便掂著右腳尖側身露了一只眼睛出去,見那些人注目于一幅懸掛起來的山水畫之上,均是背對著自己這邊。雖是背對著自己,但她仍是不敢太過肆無忌憚,生怕一不小心被人發現,便偷偷瞄了那掛著的畫,即收身回來低聲道:“畫的是一幅玉柳,旁邊還題了字,奈何字寫得太小,我看不真切。”
靈鷲點點頭,豎著耳朵聽見其中一人說:“這幅翠柳枝葉繁茂,筆道精勁,頗具大家之風。在下斗膽,題名‘翠柳’如何?”靈鷲心中暗自嘲笑,哪知卻又聽另一人撫掌稱贊道:“余兄好文采!這株萬條垂下綠絲絳的柳樹,題名‘翠柳’恰如其分。在下本想名為‘綠柳’,哪料余兄一語驚人,實在佩服。”
靈鷲不禁白眼連連。身旁的王小姐見了,忙問:“公子你怎么了?是不是眼睛又不舒服了?”聲音中透著真切的關心。
“那倒沒有,”靈鷲笑笑,“只不過此情此景,令在下想到一句話。”
“哦?”王家小姐好奇心大起,興沖沖地壓著嗓子問,“不知是甚么話?”
靈鷲俯身湊近王姑娘耳邊,低聲說道:“兩個傻瓜名翠柳,一行白眼上青天。”
王家小姐聞言,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
“甚么人?!”王莊主臉色一緊,大聲喝道。
“慘了慘了,”靈鷲見被人發現,無視著披在肩胛上的枯草頭發,正準備走出去“慷慨就義”,不料被身旁姑娘一攔,那姑娘低聲道:“公子避在這里別動,我出去。”還未待靈鷲多言,她便款步走出屏風,嗓音甜甜地:“爹爹,是浣兒在這里。”
靈鷲不由心中大苦,額頭立時遭到主人的重擊,他心想:我這是怎么了?!眼睛鈍了,連這張嘴巴也跟著鈍了?!立時苦惱煩躁不已。想堂堂“一線天”最是機伶的靈鷲“一世英名”竟砸在一雙招子上。
耳朵一動,忽聽窗外窸窸窣窣的聲響,心下正細細琢磨,猛地身旁一陣風過,身后一張破舊廢棄的木椅應聲而倒地。靈鷲心下大驚——定是有人埋伏在附近。
“還有甚么人?!”王莊主向屏風這邊看過來,厲聲呵斥道。
“爹爹,”王家小姐擋在莊主面前,“只有女兒一人而已……”
“浣兒,你住口!”王莊主厲聲喝責她道,“你爹我還沒老到耳朵不聽使喚的地步!”
撓撓頭頂上“那束枯草”,暗色衣服的那人頭疼地走出來。王家小姐忙過去他身邊,壓低聲音道:“不是叫公子待著別動嗎,何苦還弄出那么大動靜來?!”口氣中不是責怪而是憂心。
尋著聲源“看”去,靈鷲無可奈何地低聲回道:“不是我。”
“不知這位公子駕臨敝莊,有何貴干?”王莊主語氣冷淡客套地聲音問他,帶著濃重的警示和提防敵意。
還未等那發色古怪的男子開口,剛剛提到“翠柳”圖的那位“愚兄”搶著道:“看他一身裝扮,定然不是名門子弟。”
黃灰色頭發的那位不屑地哼一聲,待得剛要開口,卻被另一位應和“翠柳”題名的“兄臺”搶了去:“瞧他這一頭焦黃枯枝干草似的頭發,便知道決非善類!”
三番兩次被人搶了話去,黃灰色頭發的這位不免氣悶。動耳細細一聽,廳外窸窣動靜大了不少。
“老夫在問你話!”王莊主頗為不耐煩地瞅著他不像話的頭發。
聽得八九不離十,唇角輕輕一挑,朗聲道:“兩個傻瓜名翠柳,一行白眼上青天。窗外眼線千雙眼,門泊鐵騎金縷鞍。“這話說得眾人一時沉默,前兩句,將一對“余兄愚弟”氣得臉都綠了,王莊主則為后兩句所震驚。那暗色衣衫的男子也不管周遭人們反應,接著道:“莊主,依在下之見,您這地界——此刻怕是不大太平。”
話音剛落,幾支箭端點了火的箭齊發入廳。廳內一干人等均是臉色徒然一變,只見一團灰暗的如旋風般“刮”過,幾支箭被撲滅了火,四下散射,插入各處——被箭射中的桌椅很快變黑腐朽,眾人更是嚇得不敢移步。
靈鷲雖看不真切,卻聽得分明。
提腕在右臂抖動,數十只蜈蚣瞬間齊齊沖出袖口,向立在廳中不知所措的一干人爬過去。王家小姐嚇得癱軟尖叫,那一對“余兄愚弟”更是昏死過去。不多時,廳內大敞,門外一身披鎧甲的三十歲上下之人破門而入。
“門明明開著還要踢壞了它,將軍可真是威風。”食指點點自己的額頭,黃灰色頭發的那位別有深意地笑著說道。
向廳內環視一周,那身披鎧甲之人望見抱著女兒的王莊主,冷冷一笑:“沒你的事,給本帥滾遠一點兒!!”
撓撓枯草般毫無光澤的頭發,靈鷲笑容愈加“開懷”起來:“連這未曾招惹將軍的廳門都被您無情肆意踐踏,何況我這一立在廳內活生生的人呢?”
那人眼睛微微瞇起,發出鷹一樣犀利的寒光:“你想找死?”聲音故意拉得很長,話中帶著威懾。
“那倒不想。”隨意從袖口旁的繩節拔一根下來,將被在肩胛骨上的發扎成一束蕩在背后,低著頭反復撫著身后的“一條尾巴”——干枯如棄草,沒有光澤也不漂亮,“不過他們現被我的蟲兒圍著,將軍是抓他們不到的。”
那披鎧甲的人向王莊主一行人看去,果見他們腳下,一群蜈蚣圍了一個圈在地上,頭碰尾,尾接頭——少說也要有上幾百只,還有不少不知從哪里急速由地面向這邊爬來匯集。
出入戰場多年,從沒見到過這種“陣仗”,那將軍不免有些驚慌,可說出的話卻著實不失大將之范:“毛頭小子!你以為區區幾只蟲子便可阻擋本帥的人馬?!天大的笑話!”
對面那“毛頭小子”卻也并不說話,只是四下里沒有焦點地“東張西望”。那將軍以為他無措焦急,便寬心來自顧自向王莊主他們走去。待他走距那莊主一步之遙時,忽覺腳趾劇痛難耐,低頭望去。卻見一只血紅色巨頭蜈蚣不知何時咬破他的官靴,探頭進去啃咬大腳趾——那蜈蚣此刻朝他伸著觸角,張牙舞爪地揮舞,似乎在向他挑釁。偷襲成功后的得意洋洋令它不禁“越戰越勇”。
“這只蜈蚣生性好斗,”倚著被摔破的門框抱著胳膊的男子不緊不慢地開口道,“被它鎖定的目標必定成為口下的獵物,若是三日不醫,必死無疑。”
那將軍坐下,脫掉官靴細細一瞧,只見拇腳趾上兩個細小的牙痕周圍,一片瘀青黑膿,心中不由大駭,不多時便覺頭暈目眩了起來。
“毛頭小子生平最不愿殺戮,”黃灰色頭發的少年像在跟地上那將軍說話,眼睛卻看著別處,那被咬傷的將軍不知他眼盲,只道是此人目中無人不可一世,不由心中怨懟加深,卻聽那位繼續不緊不徐地道,“但若面對喜好殺戮之人,便也忌諱不得了。只要將軍放了他們走,解藥必定雙手奉上。可倘若您執念于取人性命,那便莫怪我這毛頭小子無力相救了。將軍有一盞茶的時候考慮,之后便會深深昏迷,直至三日后腸穿肚爛之時。”
“不必考慮了!”那身披鎧甲之人大手一揮,道,“把解藥給我。我放人便是!”說罷道一聲“退下”,眾兵士立時讓出一條生路。
靈鷲暗自一嘻,心道:我原道是位多么鐵錚錚硬邦邦的好漢,還未如何解救王姑娘他們煞費苦心,卻原來也是個貪生怕死的家伙。一時百感交集,道不清是喜是悲。又轉念一想:罷了。雖說天下多幾個怕死之人不是什么好事,但也不在乎多他一人。且能救得幾條人命,也算我為報救命之恩盡上一力。若這人果然軟硬不吃,油鹽不進,我便如何是好呢。見那一干人順著士兵讓開的路走開了去,王家小姐剛喚他一聲“公子”,便被父親拉扯著走開了去。靈鷲倒也并不介懷,順手收了那數十只領頭的巨頭蜈蚣進了衣袖,一時不知道他藏匿于哪里去了。
“你……”聽到坐在地上的那位將軍開口叫他,一聽便是敢怒不敢言的聲調。
唇角嘲弄地一勾,左掌一翻一送,一只蜘蛛跳到那將軍腳趾之上。將軍臉色一陣慘白,眾兵士亦看得心驚肉跳。卻見那八腳蜘蛛伏在傷處停滯了一會兒,待得傷處瘀血散去,膿水淌盡,那人便伸手收了蜘蛛回來。再見身披鎧甲的將軍此時面色漸漸緩和,眾兵士便立時松了一口氣。
惜哉,天降橫禍,至此未完——
“小子,膽敢傷及我父親!拿命來!!”靈鷲尚未辨得清楚聲源來向,便覺肩頭一痛,膀子里刺骨的寒氣瞬間流遍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