隊伍早就上了官道,與現代的國道一樣,官道等同于崎嶇不平,顛破屁股,在這種水準的道路上,騎馬反而比坐馬車更舒服,更愉快。伽藍很高興自己“身份低微”,不配與公主同乘一車。
為了避免被自家姐妹認出,她特意往懷里塞了點貨,讓自己的……罩杯,更不同以往,還特地往自己臉上多撲了不低于三層的胭脂,力求制造出初逢雨露,雙頰春色猶然的效果。
花殿下目瞪口呆,花殿下花顏失色,花殿下感到恐慌感到迷茫感到困惑,感到自己就是一只雪白雪白的小羊,對面那只才是狼!
花殿下退后,退后,再退后,退到無路可退,才弱弱地問一句,“伽藍,你真的,未經人事嗎?”
乒!乓!
?!?/p>
施暴者鉆出馬車前扔下一句,“好奇,是要付出代價的?!?/p>
隔著簾幕,遠去的背影模糊得只剩一個輪廓,然后就連這輪廓也漸漸看不清了。花解語驀地后悔自己失言,她是圭果長公主,那個曾距離一個國家王座最近的女子,她……不是我該放在心上的。
馬背上的伽藍顯露出種種洋相,握不住韁繩,總是滑下馬身,甚至腳會從馬鐙中滑出來,無奈只好讓柳式親自過來為她牽馬。
柳式牽馬,這再一次讓她無所適從,柳式咧嘴一笑,“美人盡管安心坐著吧,美人是殿下的美人,自然也是我們的半個主子,奴才伺候主子,應當的,應當的。”轉過頭背對那侍衛的時候卻是齜牙咧嘴——女人,你再演,你再演我都看不下去了!
伽藍報之以釋然一笑,“有勞了。”
標準的新主子和老奴才之間的對話,讓人聽起來很舒服,很放心。那侍衛心說自家主子真是草木皆兵了,自己親手做掉的人,還會還魂不成?
這樣一想,就放下心來,也不再看那兩個演得很盡興的人。
行至和順公主車駕前,那侍衛打馬快行幾步,向公主耳語幾句,諂媚地弓腰點頭,然后直起身,向柳式揮揮手,示意他們上前。
備胎和順公主素手挑起幾根珠簾,端詳伽藍良久,然后慢慢放下珠簾,也放下心來。斷斷不會是她了,可笑自己,究竟疑心什么呢,這人容貌氣質,與姐姐差得遠了,就算她借尸還魂,也會挑剔的吧?
嘴邊冷冷哂笑,聲音卻依舊溫和,“聽聞你擅歌,頗得花殿下喜愛?”
伽藍斂眉,“小女不過略會哼唱幾句,承蒙殿下厚愛?!?/p>
“花殿下喜愛的,必定與眾不同,你且為我唱幾句罷?!?/p>
伽藍對這個人再熟悉不過了,她的聲音告訴她,她已經對自己失去了興趣,也就是說,已經去了大半疑心,而自己要做的只是把這種狀態持續下去。
“小女獻丑了?!蹦X筋飛轉,恨不得擰成一股麻花,擰出水來,這個時代的女人究竟愛唱什么??!昨晚小花的歌姬唱歌,她只顧著頭疼了,哪里記得唱詞是什么!丫丫的忘記準備最關鍵的環節了!
伽藍真心淚奔,張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朱唇輕啟,是輕柔綿軟但絲毫不粘滯的聲音,“香清寒艷好,誰惜是天真——玉梅謝后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春——”
“姑娘剛得殿下寵愛,怎么作這樣的歌,不怕見怒與殿下么?”
柳式脊背冒了一層細汗,低頭僵著脖子,心說被你個死女人害死了!
伽藍溫婉低頭,“公主見笑了,這歌原本是未得幸于殿下之前所作,歌中不免有幾分怨情,但殿下反而頗為感動,也正是因此才有小女今日?!痹僖惶ь^,已是滿面嬌羞。
哼,小女子見識,不過是個安于男人枕榻的女人,在茄因看來,簡直就是自己腳底下的泥!
茄因一揚手,“好了,本宮也乏了,你們回去歇息吧,代我向殿下問好?!?/p>
“是?!?/p>
柳式依舊牽著馬,靜候原地,等后面花解語的車駕跟上來,這個時候他對這個機變的女子有了略微的欣賞,回憶昨晚她的容貌,那張臉是真的罷……
伽藍根本沒工夫注意身邊這個人,雖然眼睛不敢向和順公主的車駕看去,但身體所有的感官都在留意那邊。
香風鉆進鼻孔,狠狠打了個噴嚏,花解語伸手一撈,把伽藍從馬背上撈進車里,一呼一吸盡在耳畔,卻在伽藍以為他會有別的動作時輕輕放手。
花解語的眼里是一汪春水,溫柔得要把伽藍化掉。伽藍不怕威脅不怕強硬,最怕的偏偏是繞指溫柔,“你,你看那!”
“看!柳式摔了個大馬趴!”
“看!滿街都是花姑娘!”
“看!……你不要看我了老娘抽你信不信!”
一汪春水?伽藍心中警鈴大作,抬手就要抽自己,卻被對面那只一把捉住了自己的手。
“伽藍,我不會再對你用術?!蔽耶斈闶俏业呐笥眩?,只當你是我的朋友,“那首歌,叫什么?”
伽藍有些不自然,抽出自己的手,淡淡道,“春日看梅?!?/p>
“我總覺得,這里面有個故事,講給我聽,好嗎?”花解語難得的老實與安靜,反倒讓人有點不適應,難道這家伙反復無常人格分裂?
但是伽藍還是比較熱愛文學熱愛唐詩熱愛講故事的,結果花小朋友遞過來的茶水,嗯,雪后晴,雪后梅花瓣上抖下的雪水,再經三次過濾,沖沏的雪后梅花,沒喝出清香沁人,只喝出了銀子味兒。
清清嗓子,伽藍老師開始授課,“這其實是一首詩,詩背后呢,有一個故事,侯夫人是隋煬帝時一個宮女,隋煬帝建迷樓,選良家女數千以居其中,她呢,落選了,就寫了這首詩,然后自盡。故事發展到這里……”
花解語豎起耳朵等下文。
伽藍淡定喝茶,“就結束了。”
花殿下雙手托住險些掉下來的下巴,無限委屈,“你欺負我,你戲弄我!”
“沒有啊,哪有啊,什么時候?”
花解語正色,“伽藍,若是你,你當如何?”
“哦?你是說,前面那位,若是不得大野王寵愛,當如何吧?”
“不,我只說你,她不值得費那么多心思,我只說你。若是你,你當如何?”
“你忘了,我不是宮女,更不做侯夫人。”伽藍不是自矜身份,她只是厭惡被人擺布的命運。
雙手攏攏衣袖,“冒犯公主了?!?/p>
伽藍氣結,冷然甩下一句,“沒勁。”
花解語左手撫上玳瑁珠,“散與群芳自在春,何等曠達,公主好胸襟。”
腦海中突然浮現出那日情境,那枚救了他人性命,害了自己恩情的硬幣,想起那頂在后腦的手槍,想起那人為難地對自己說,伽藍,可不可以幫我個忙,想起自己心灰意冷,扔下那句,我與你,銀貨兩訖,想起……
前塵往事,不該背負的為什么不能輕易忘記!
伽藍面有悲慟,淡淡道,“怨情深處,反在能平。不唯不愿人憐,人亦不欲憐之?!鼻耙痪湔f的是自己,后一句,說的確實這具軀體的伽藍了。家事國事挑在細瘦雙肩,反而落得個,姐妹不愛,父兄不憐的下場。
“伽藍,你難受了。”
“哈哈,花解語,你真當自己是解語花啊,我說花兒小王子,你對女人那一套,對我,”晃晃食指,“沒用!”
花解語好看的眉頭皺在一起,“伽藍,你生氣了么?”
“什么?”
“你下車之前?!?/p>
“你說未經人事?”
花解語這一次怎么都接不住自己的下巴了,哪有未出閣的姑娘提起這四個字像問今天繡什么花一樣自然的!
“哦,我不是很在意這個,但是這種玩笑還是不要再開了,被人聽到,會疑心的。”
盯著伽藍的臉半天,只看出她的嚴肅與認真。
但凡那個國家的女子都視名節重于性命,為何她堂堂一國公主,反而這般云淡風輕?
面前這個不拘小節的女子,面前這個爽朗大笑的女子,面前這個豁達開闊的女子,我真愿你不是圭果公主,愿你遠離陰謀詭詐骯臟,盡管你是那陰謀詭詐骯臟里走出來的一株水仙花……
這一刻,我只愿你不是異國公主,若有可能,我只愿,你此生,永不再唱此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