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不醒?
叫不醒便是夢魘,沒想到自己竟是這樣沒出息,不過是一個人,不過是一段情,不過是,情根深種,罷了。
我若不把你放在心上,你有怎么會有機會傷害我?說到底,傷我的還是我自己,那么,便不要輕易再給人這樣的機會了吧。
床上翻來覆去的那只終于蹙著眉淺淺睡去,梁上男子緩緩收回氣勁,輕輕嘆了口氣。這回,換他難以入眠了。
剛才他用獨門武功,以氣勁震動伽藍耳邊的空氣,以產生有助于安眠的樂音,輔以他方才留在她枕榻上的藥末,才讓她入睡。她,到底有多少憂思,多少心結,竟讓一個十幾歲的少女有這樣的心疾!
唉……
一聲嘆息,嘆息過后,阮司弦忽然消失了,窗臺上的花花草草動了動,緊接著,阮司弦就已經貼面站在來人身側了。
真不是他想貼人家的臉,阮司弦算好了距離是站在對方一步開外的,可是人家上趕著撲到他面前又穩穩站定的。
于是,就有了這樣一個怪異的局面,伽藍的房檐底,窗根下,一個清秀脫俗的男子,和一個妖艷如罌粟的男子——鼻尖對著鼻尖,呼吸相聞,卻都一動不動。
阮司弦緩過神來,一個退步,脫離了對方的糾纏距離,低聲道,“春宵一刻值千金,王子不是應該在房中與美人們歡愛嗎?”
花解語抖抖衣襟,一臉壞笑“我懂了”的樣子,“原來,我才是公主的新歡?”
言下之意,他阮司弦是舊愛了?該死!竟把他看做是面首一流!
“發怒啊,發怒啊,花兒好像看你憤怒的樣子啊!”
阮司弦的嘴角抽了抽,“花兒?”
“是啊,”花解語挑了一縷墨發,“伽藍平日最喜歡這樣叫我了……”
“是嗎,那你要小心了。”一轉身,并未見他跳躍,但是阮司弦真真切切地又躺在梁上了。
花解語摸摸鼻子,這才知道什么叫碰一鼻子灰。
次日,西番的小王子極度高調地從妓院買了幾個清倌,塞進了他那滿是香風的馬車。面色鐵青的阮司弦夾在幾個清秀小倌中間,恨不能用眼皮夾死那火紅的始作俑者,但只能眼看著他擁著伽藍,鉆進了自己的馬車。
好,走著瞧!
馬車搖搖晃晃,花解語微笑著,幻想阮司弦在他面前寬衣解帶,風氣好幾種的樣子,終于輕笑出聲。
伽藍,咔蹦咔蹦地用他那塊四方云硯敲核桃,再咔蹦咔蹦地嚼著,斜眼看了一眼銀笑的花兒,大抵猜出他在想什么,“你也就想想,千萬不要宣之于口。”
“嗯?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伽藍視線下移,“他針線活不錯,剪刀也用的好。”
花兒緊緊夾住雙腿……“明明你說過的,我可以好男風……”
后面的車駕晃晃悠悠,晃悠的節奏和伽藍他們的節奏是一樣的。阮司弦端坐在車內,心想這邊陲小城怎么會搜羅出這么多美男子?難不成是事先順備好的?
前面一個小坑沒有躲過去,車身突然猛的一晃,一群男男女女頓時顛地東倒西歪。人家都弱不禁風難以掌握平衡,歪的歪撞的撞,他也不好意思不倒了,只好隨大流身體前傾,就在同時,他對面的兩個俊俏男子同時向兩側倒去,于是武功蓋世的阮司弦,華麗麗地撞到了頭!
這一撞倒不是全無好處的,起碼他想到有一件事情的最壞可能……
伽藍,看她昨晚的樣子,對自己的心疾應該是不清楚的,可是連自己都能輕易探明的心疾,師傅怎么會不知道呢,若是知道了,為何不告訴她?師傅又閉關了,這一次恐怕又是大半年,但即使師傅就在面前,他也是不敢相問的。
而很多時候,隱瞞的結果,和欺騙是一樣的。
軋軋車駕駛過一片荒原,停下,對面城樓上士兵喊話,“城下何人!”
“二品禮官赫爾果辛辛,奉命迎娶圭果和順公主入我打野,速開城門——”
“西番使者,王子花解語,請開城門——”
符節迎風飛揚,這是來自草原的風啊,來自未知未來的風!伽藍食指挑簾,看向迎風獵獵作響的大野軍旗,兵器的生鐵味道刺激著她的嗅覺,相比之下,她還是更喜歡火藥味。冷兵器……傷在身上,怕是要更疼吧……
花解語拉她回身,撞上他肯定的目光,伽藍抽出自己的手,勉強笑笑。
城樓上士兵回身揮手,眾將士豎刀肅立,城門軋軋開啟。
身后城門緩緩閉合,就像一張緩緩閉合的嘴,身后的天地漸漸被兩片嘴唇壓窄,窄成一條線,最后,消失。
伽藍心中哂笑,笑的卻是自己。方才惶恐,誠惶誠恐,兩世的伽藍,任哪個都不該有這種情緒。
望向身前草原,風吹草低見牛羊,牛羊身后是王庭,王庭深處是刀光,那,才是她的天地!
“美人,本王是喜愛你的歌喉才寵愛你的,這一路上你可再沒唱過了,再為本王唱一曲,如何?”王子兩指夾著一盅清酒,作勢要喂美人,美人嬌羞接過,雙目含情……
車簾隨風悠悠飄動,前面的人放心了,后面的人糟心了。
茄因雙手交疊,放在膝頭,手心里卻依舊潮濕,不知為什么,這一路她總覺得心慌,好像總是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但實際上,的確也沒什么。
阮司弦收回視線,伽藍……你以前,也是這樣的么?
“香清寒艷好,誰惜是天真——玉梅謝后陽和至,散與群芳自在春——”美人是溫和柔順的,聲音是情意綿綿的,眼神是可以殺人的。
長長隊伍蜿蜒過草原帳篷,像是條線,不過這條線,無意將這一切縫綴起來,倒像是要深深割裂。
河邊洗涮的婦人抬起頭來,忘記了手中的活計,放牧的男子忘記了放下手中揚起的馬鞭,孩子們忘記了玩耍苦惱,好奇地盯著這只隊伍,然后,一聲號角,他們才如夢初醒,深深弓腰,行禮!
只有一個人除外。
那是一位騎著瘦驢的女子,她懷中琵琶低回婉轉,如泣如訴。
猶抱琵琶半遮面,她的烏蠻高髻卻成為琵琶的背景,襯得琵琶更加寒磣。不錯,那是一把雕刻粗糙,一看就是次品的琵琶,而且經年累月,有少許磨損。
“停!”花解語揚手,自他起一半的隊伍嘎吱停下,像是一個因骨節磨損而未能完成的動作。
“怎么?你的相好?”伽藍笑道。
“大抵是的。”
柳式湊上前來,花解語向他吩咐幾聲,他便點頭去了。
花解語赧然道,“還請美人移步,并給本王不懂憐香惜玉,只是這位是舊識,實在……”
“懂了。不會壞你事的。”
馬車之側,兩位女子錯身而過,誰都沒有看過對方一眼!
美人裊裊婷婷下車,一步三回頭,恨不能把眼睛黏在王子身上,終于挪啊挪,挪到了香囊聚集地,坐在了阮司弦的身側。自始至終,兩人目光未曾交匯。
烏蠻高髻的騎驢女子上了花解語的車,西番王子又有了一位美人。
美人擅歌,通曉音律,較之上一位美人更勝一籌。
眾人都道,那位美人終于見棄于王子了,就說她不應該總是唱那首歌的,你看這位新主子,多曉事——
“來啊,快活啊,反正有大把時光——
來啊,愛情啊,反正有大把愚妄——
來啊,流浪啊,反正有大把方向——
來啊,造作啊,反正有大把風光——”
她是祈涼人!這樣旖旎的唱腔,這樣的裝扮,這樣的氣質,看來真的是“舊識”。
夜色大幕落下,眾人都離了車駕,就地扎起帳篷。
一道人影蕩進來,“兩日后到王庭,你可有什么要我幫你做的。”
“沒有。”
真是皇帝不急太監急,上趕著給人幫忙,正主兒還不在意,跟這曬月亮看星星。
阮司弦挑了個不顯眼的角落坐下,“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五色,五音。”
“嗯,大抵是沒有錯,只是他怎么使得動他們。”伽藍小臂枕在頭下,微微發麻,但她沒有動,她不想讓人看出自己的躁動,阮司弦也不行。
“青黃赤白黑是為五正色,宮商角徵羽是為五音,這十個人,行蹤飄忽,況且,又怎么會聚在一起呢。”
“你都沒得到消息?恐怕,真正可怕的還不是這些,他們縱然武藝超群,也有所屏障,五色借助色彩,五音借助音律,如若沒有了這些,他們便無法施展,今天我們同乘一車,他們也并未露出殺意,小花這樣安排,應該另有用意,這倒不是我們應該擔心的。”
“你似乎很相信他。”阮司弦自己都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語氣中掩飾不住的醋意。
“你以往可不是這樣的,”伽藍微微闔上雙眼,一副慵懶的樣子,“你該說的是,我們應該擔心的,是什么。”
阮司弦微微一動,是自己對她太過關注了,這是危險的,就像她相信花解語一樣危險。
“好啦,不賣關子了,”打了個哈欠,“我們的老朋友,翦悉瞳。”
阮司弦神色不動,好久才喃喃道,“那豈不是很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