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不知何時已飄起了細雨，天空灰蒙蒙的，就像童雙成此時絕望的臉。

“你放心，我和駱子涵什么都沒有，我找他不過是請他幫一個忙。”

到底沒有默認。與其說是別人自私冷酷，不如說是自己不夠狠毒心太軟。俞千雅在心底嘆息，自己和媽媽，說到底是一樣的人。

聽到俞千雅的否認后，童雙成舒了一口氣，她知道以俞千雅的個性，是不屑在這種事情上撒謊的。

“那你回臺灣來做什么？你不是說永遠不再回來嗎？你肚子里的孩子是……”

“這是我的私事，和你無關。”俞千雅冷冷地打斷她，她們是有過親如姐妹、無話不談的時光，當然那只是自己單方面的傾心相交。

童雙成換了一副語氣，竟有幾分示弱乞憐的味道：“你知道，我是真心愛著子涵的，你不是說過不再跟他聯絡嗎？”

“我很快就會離開……”

正在此時，童雙成的手機響起了急促的鈴聲。

“爸爸開董事會時突然暈倒了。”扔下一句話，童雙成便匆匆離去了。俞千雅呆坐了半晌，默默移到床上去，躺下。

禁不住王叔上門來苦苦哀求，俞千雅還是去了醫院，就當做是告別吧，反正自己明天就要離開了。

路上，王叔感慨萬端地說道：“小姐！你別嫌我啰嗦。我不知道你為什么不愿意再回倪家，我只知道董事長真的很愛你。李嫂跟我說過，自從小姐離開家以后，董事長專門囑咐她小姐的房間一定要每天打掃，不許有灰塵，說小姐不定什么時候就回來了。每晚董事長都要去小姐的房間坐一會兒，有一回千浩少爺拿了小姐房間的一個東西，董事長大發雷霆，嚇得千浩少爺直哭……”

俞千雅只是默默望著車窗外已有些陌生的街景，憂傷的模樣看得王叔暗暗嘆息。

醫院的大門口聚集著一大群扛著長槍短炮的記者，一個精明干練的中年男子正對著一堆密集的話筒侃侃而談：“感謝各位媒體朋友的關心！倪先生只是略有小恙，不會影響海豐的正常運作，海豐收購美國GHN的計劃不會延遲……”

從側門進入醫院，來到病房，門外還是一群人，童雙成，駱子涵都在，童念琦拉著已經十歲的兒子倪千浩，一見到俞千雅，眼神里涌起的不知是戒備還是慌張。

倪千浩卻驚喜地跑上前撲進俞千雅的懷里，親熱地喊著：“雅雅姐姐，你回來了！”俞千雅輕輕摸摸千浩的頭，“千浩，你都長這么高了。”千浩從小就喜歡親切的千雅更勝過冷漠的雙成，千雅離開時他才五歲多，現在已經長高到千雅的下顎了。

透過病房一面的玻璃墻，可以看到父親雙目緊閉躺在病床上，平時高大的身軀看上去似乎縮小了許多，俞千雅鼻子一酸，已是淚光瑩然。

千雅不是不明白，這個男人，對媽媽來講，也許不是一個忠實的愛人，不是一個合格的丈夫，只是一個為了功名利祿不擇手段的男人，他辜負了媽媽一片真心，但是對于自己而言，他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父親。

且不提從小對自己的千依百順，且不提媽媽去世后父女倆相依為命的那幾年，就是童念琦母女進門后，千浩出生后，爸爸也依然把自己放在心尖上。這么多年，他一直沒有承認童雙成是自己的親生女兒，不肯讓童雙成認祖歸宗改回倪姓，更不肯讓雙成在人前喊他爸爸，千雅知道他是在顧慮自己的感受。

離開臺灣后，不管自己走到哪里，只要遇到難辦的事情，總會有人第一時間出面為自己處理，她知道爸爸時刻都在關注著自己；每一個生日，不管自己人在何方，爸爸的禮物總是及時到達，價值連城的珠寶、海島豪華的別墅，日進斗金的股票……當然每次都少不了一封爸爸親筆書寫的信，只不過自己從來不肯拆開來看……

不一會兒，醫生出來請千雅進去，說病人要見她，又特別叮囑道：“倪先生病情剛剛穩定，請不要讓他過于激動。”

病床上的倪向遠看到走近自己的女兒眼眶微紅，忙說道：“雅雅，爸爸沒事，很快就可以出院，你別難過。”

俞千雅低著頭坐在床頭，“沒事就好，我是來跟你告別的，明天我就離開臺灣了。”

倪向遠一怔，哀求道：“雅雅，是爸爸不好，爸爸當年不該向你媽媽隱瞞念琦和雙成的事，后來不該再婚，現在，你要爸爸怎么做才肯原諒爸爸回到爸爸身邊來呢？”

俞千雅苦笑，輕輕搖頭，“你什么也不用做，我說過了，我早就不怨不恨了。”

“雅雅，你也不相信爸爸是真的愛你媽媽的是嗎？爸爸承認，當初娶你媽媽是動機不純。你爺爺在我十四歲的時候因為生意失敗燒炭自殺，我那時就發誓一定要出人頭地，為你爺爺為倪家贏回曾有的榮耀，而娶一位富家千金無疑有助于我盡快完成自己的理想，所以我拋棄了念琦，娶了你媽媽。

分手時，我不知道念琦已經懷孕了，她也沒有說。

我一直以為自己不會愛上你媽媽，可是，你媽媽是那么美麗那么善良那么的愛我，結婚后她毫無保留的愛一點點占據了我的心，等你出生后，更是像天使一樣的可愛，爸爸發現自己不知什么時候早就愛上了你媽媽，更愛上了我們的家，我怎么舍得放棄這樣的幸福？所以，我沒有再回去找過念琦，只是給了她一筆錢，請她忘記我……

雅雅，爸爸以你爺爺的名義發誓，爸爸是真的愛你媽媽的，爸爸從結婚后就沒有做過對不起你媽媽的事。”

說到此處，倪向遠已是老淚縱橫，心痛又乞求似地看著眉目酷似前妻的女兒，“雅雅，你媽媽出車禍去世后爸爸每天都在悔恨自責，責怪自己的疏忽，不該在她生日那天沒有陪在她身邊，讓她喝了那么多的酒還自己開車。但是，爸爸真的不知道你媽媽是因為知道了念琦和雙成的存在……

爸爸知道你媽媽一向驕傲，追求完美，眼里揉不得一點沙子，所以我一直小心翼翼瞞著她，害怕她知道，我不知道她是什么時候從哪里知道了……”

看著父親痛心疾首又悔不當初的模樣，俞千雅心里早已淚流成河。

該告訴他是童念琦跟媽媽說的嗎？是童念琦拿了一封他當年的信給媽媽看，信里寫著他對童念琦的承諾：“我不愛俞青瑤，她只是我通向成功的一塊跳板。念琦，有朝一日我成功了，我會回來娶你。”

正是這封信摧毀了一向驕傲自信的媽媽，媽媽在生日那天一個人去喝酒然后開快車，她根本是在一心求死，想用死亡來逃避她無法面對的人生。

最終，俞千雅還是什么都沒有說，她知道說出來的后果會是什么。

真的要讓還未成年的千浩失去完整的家嗎？真的要讓父親后半生永遠在痛苦自責之中煎熬嗎？

無論是童念琦還是童雙成，她們的所作所為無非也是為自己的人生討要一個公道，站在她們的立場，她們又何嘗不是滿腹辛酸？

媽媽，就讓一切都成云煙吧，我想你能夠理解女兒的選擇，因為我們都是一樣的人。既然沒有以牙還牙的勇氣，便寧肯沉默著嚙碎了自己的心。

離開病房時，俞千雅終于喊了一聲三年不曾喊過的“爸爸”，倪向遠激動得難以自持，滿懷希冀地看向女兒，“雅雅，留在臺北讓爸爸保護你好嗎？爸爸不忍心你再受別人的委屈。”

俞千雅搖頭，“我已經習慣了一個人的生活。爸爸，你多保重！”

走出病房，只剩下駱子涵一個人等在門外，他解釋說他安排王叔先送童念琦他們回去了。駱子涵送俞千雅回酒店，兩人一路沉默。

快回到酒店時，駱子涵突然開口：“雅雅，倪叔叔一個多月前去過一趟BJ，他去找了傅東辰的父親，提出若傅家取消和曾家的婚事，他愿意把整個海豐做你的嫁妝。只是，傅家沒有答應。倪叔叔回到臺北的當晚就去了墓園，他在青瑤阿姨的墓前哭得好傷心，說他對不起青瑤阿姨，沒有照顧好自己的女兒，空有如山的財富卻保證不了女兒的幸福……”

還沒聽完，俞千雅已是淚流滿面。她知道自己不該再悲傷了，這樣對肚子里的孩子不好，可是眼淚還是止不住地往下落。

她知道商場上的父親一向被稱為辣手無情的掘金機器，公眾面前的父親是叱咤風云的金融巨頭，驕傲如父親除了在自己面前會伏低做小只為博女兒一笑外，任何時候都是威嚴如君臨天下的帝王。

她想象不出父親為了自己是如何登門求人的，甚至愿意把自己半生心血建立的金融帝國都拱手相讓。更可悲的是，即便如此，自己在傅家那里還是輕得沒有一絲分量。

回過神來，才發現駱子涵并沒有把她送回酒店，卻帶她來到一棟公寓。

看著俞千雅狐疑的眼神，駱子涵解釋道：“這是我一個人住的公寓。雅雅，我有一樣東西給你看。”

駱子涵推開一個房間的門，偌大的房間里空空蕩蕩，沒有一件家具，除了墻上掛滿了照片，只陳列著一件璀璨奪目的婚紗。

俞千雅愣住了，這不是自己設計的那件婚紗嗎？

她一直相信，穿上婚紗是一個女人一生中最輝煌的時光，幸福會從此開始慢慢向遠處攀巖。從十七歲開始她就悄悄為自己設計婚紗，夢想著有朝一日成為世上最美麗最幸福的新娘。

當年，萬念俱灰的她到巴黎美院求學，在導師不停催促自己交設計作品參加國際設計大賽的情況下，拿出了這件自己描畫了無數個日夜才完成的作品，反正自己這輩子是用不著了，就讓它穿在別人身上綻放它應有的光華吧，也不枉費自己曾經凝注的無數心血。

此后，她因為這件作品奪得設計大獎，在國際時裝界嶄露頭角。而后，因為好萊塢巨星Catherine大婚選中了這件婚紗，舉世矚目的奢華婚禮也使得Annika·Yue的名字更加響亮。

“雅雅，當初是我不懂得珍惜，我一直以為自己只當你是妹妹。等到你真正離開了，我才一點點醒悟過來，其實，我是愛你的，我不愛雙成，我只是一時錯認了自己的感情。現在，我們重新開始，好嗎？”

俞千雅只是用悲傷的眼神盯著那件婚紗，“這件婚紗別人已經穿過了。”

“我知道，這是我在好萊塢的一場慈善拍賣會上買回來的。我每看它一遍，就提醒自己一遍，我錯過了人生中最珍貴的一份禮物，我辜負了一個天使饋贈給我的一份真情。現在，我想把它找回來好好珍惜，可以嗎？”

俞千雅把視線移向滿墻的照片，都是自己，從三歲到二十歲，她的每一個人生階段都在這里一一重現。每一張照片上的自己都笑得那么燦爛，似乎從不知憂愁為何物。

她應該感謝眼前這個男人吧？如果沒有他，二十歲前的生命里怎么會有這么多陽光和歡笑？只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她再也回不到過去了。

“我曾經以為有些感情是永遠難以改變的，可是等我遇到了他，才知道，再深的感情也會有過期失效的那一天。”

駱子涵的眼神一下子黯淡下去，“可是，他已經娶了別人。”

“是啊，他娶了別人，所以我只好等這段感情也慢慢過期慢慢失效，然后再看看自己還有沒有重新去愛的勇氣。”

“那我愿意等，我等你重新愛上我。”

俞千雅苦笑，看著駱子涵認真地說，“子涵哥，你最了解我，你知道我從小就是一根筋，錯過的東西再喜歡我也不會重新撿起。”

離開臺北的前一晚，俞千雅邀時曉楠一起去KTV，“在國外都沒機會唱K，我好懷念以前我們三個一起唱遍臺北所有KTV的時光。”

在KTV的包廂里，心情不佳的時曉楠一杯一杯喝著悶酒，不一會兒就醉倒在沙發上。俞千雅則拿著麥克風一遍又一遍地唱著一首老歌：

當陽光灑在昨夜淚水未干的枕上

我剛剛醒在一個沒有你的異鄉

誰說幻滅使人成長

誰說長大就不怕憂傷

過去是我太傻愛你愛太狂

失控了方向

California的陽光

讓它治療我的憂傷

好讓我　更堅強

不用在乎遺憾的過往

來日當你我再度相逢

你會發現我已經變得不一樣

到時候生命中不再有你

心中灑滿California的陽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