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晚的月亮又大又圓，華光如水，格外明亮。

俞千雅倚在酒店二樓的露臺上，悵望夜空。今晚出門前，她接到了弟弟千浩的電話，“姐，爸爸剛才身體不太舒服，現(xiàn)在正在醫(yī)院做檢查。”剛才，她把電話打回去，接電話的是父親，“雅雅，爸爸沒事，還是老毛病，你不用掛心。倒是你……唉！”

她知道父親的嘆息里都是滿滿的憂慮，女兒遲遲找不到歸宿，是父親最大的心病。

“今天是中秋節(jié)。”不知何時，費洛威又來到她身邊。俞千雅沒有回頭，腦海里卻浮現(xiàn)出童年時和爸爸媽媽一起在花園里烤肉、吃月餅吃柚子的情景，園中的一株桂花樹正開得燦爛，香氣四溢……

“在臺灣的時候，每年過中秋，你媽媽都會送很多的肉和海鮮到育幼院，還有月餅。有一回，我因為犯錯被院長處罰不準(zhǔn)吃飯，沒吃到烤肉和月餅，我很不開心，就偷偷翻墻想跑出去，不小心摔下來摔斷了腿。你媽媽知道了，專程到醫(yī)院去看我，給我?guī)砹怂H手做的月餅，桂花紅棗的，紅豆麻糬的，還答應(yīng)等我出院后帶我去吃烤肉……”

俞千雅的眼淚一滴滴落在搭在欄桿上的手背上，月光下，她的臉和手一樣的蒼白透明，讓人不禁懷疑，如果此時一陣風(fēng)來，她就會化作一縷青煙隨風(fēng)而去。費洛威忍住想伸手把她抱進(jìn)懷里的沖動，靜靜地看著她自己擦干了眼淚。

“我知道中國城有一家老林餐館，做正宗的臺灣月餅，雖然比不上你媽媽做的，味道也不差，要不要一起去嘗一嘗？”月光下，他冰藍(lán)色的眼睛似乎有一種動人心魄的魔力。

移居洛杉磯近六年，俞千雅卻從來沒有去過中國城。古色古香的牌樓，國父孫文的銅像，會館門前的石獅子，過街人行步道上圖案都是龍的地磚，一個又一個耀眼的紅燈籠……老林餐館的月餅果然很可口，各色烤肉很新鮮，珍珠奶茶的味道很地道。

“你好像跟老板很熟？”老板是一位年過七旬頭發(fā)花白的婆婆，對他們這一桌客人顯然分外熱情，看向俞千雅的眼神暖暖的，臉上的每一道皺紋里都是滿滿的笑意。

“我八歲的時候被我的養(yǎng)父母收養(yǎng)，來到美國后的第一個中秋節(jié)，我偷偷跑出學(xué)校到唐人街買月餅，帶的錢不夠，林阿婆送了我好幾只，后來每年中秋我都會到他的店里買月餅吃。”

“你長大以后沒有找到你的親生父母嗎？”

費洛威冰藍(lán)色的眼睛里泛起冷冷的笑意，“我從來就沒想過去找他們。”

回去的時候，老板熱情地遞給俞千雅一個餅盒，要她帶幾只月餅回去給家里人嘗嘗。回到家門口已近十一點，下車時俞千雅對費洛威說：“費先生，謝謝你！今晚我很開心，有空兒歡迎你來做客。”費洛威冷峻的臉在月光下看上去柔和了許多。

走進(jìn)客廳，俞卓坐在那里，一看就是在等她。“雅雅，你真的是跟費洛威出去了？”俞卓實在是覺得不可思議，一向?qū)λ幸鈭D親近的男人都保持距離的表妹，怎么會跟著一個才見面不過兩次，對對方根本一無所知的男人出去？

俞千雅點點頭，把手里的月餅盒放在茶幾上，“二哥，今天是中秋，要不要吃一塊月餅？”

俞卓皺起眉，“雅雅，你知道這個費洛威是干什么的嗎？”俞千雅搖搖頭，她沒問，他是做什么的跟她有什么關(guān)系？今晚她只是聽他講他在育幼院里對她媽媽的記憶。

“他是開賭場的。”

開賭場？這她確實沒想到，“不是那種非法的地下賭場吧？”

“那倒不是，他在拉斯維加斯和大西洋城都有多家賭場，去年又收購了蒙特卡洛的一家賭場，許多人看好他取代Ardlethan成為新的美國賭王。”

俞千雅笑笑，“那他也算是成功人士了，你還擔(dān)心他把我拐走賣了嗎？”

“雅雅，這個費洛威不是那么簡單的。他十二歲的時候就因為開槍打傷他的養(yǎng)父進(jìn)了少年監(jiān)獄，十年以前他是混黑道的，近年來才洗白上岸做正當(dāng)生意，不過，他開賭場和黑道肯定少不了還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你和他不是朋友嗎？那你是怎么認(rèn)識他的？”

“去年我辦一個案子到拉斯維加斯取證，經(jīng)人介紹認(rèn)識了他，有他幫忙才拿到了我要的證據(jù)。”俞卓語重心長地勸道，“雅雅，他的經(jīng)歷太復(fù)雜，不適合你，我不希望你和他有什么來往。”

“二哥，你多慮了，我和費先生不過敘敘舊而已。”俞千雅知道俞卓是真的把自己當(dāng)親妹妹一樣關(guān)愛的，就告訴了他費洛威童年在臺灣育幼院認(rèn)識媽媽的事。

俞千雅跟俞卓道過晚安，到樓上先去天霖天恩各自的臥室看看孩子，兩人都已經(jīng)睡熟了。回到自己的臥室，洗浴過后，從柜子里翻出一本相冊倚在床頭看，全是媽媽俞青瑤的照片。時間久了，照片微微有些泛黃，她找到一張合影，照片上媽媽笑得很美，周圍是幾個年歲不等的男孩女孩，她一眼就看到了一雙冰藍(lán)色眼睛的混血男孩。

其實，今晚在費洛威一提到弘光懷幼院時，她就隱約想起了什么。倒不是她還記的四歲時候的事情，是因為經(jīng)常翻看媽媽的相冊，所以對站在媽媽身側(cè)的混血男孩印象比較深刻，畢竟那樣顏色的眼睛并不多見。

“媽媽，我今天遇到一個你以前幫助過的孩子，他還記著你，記著好多細(xì)節(jié)，他跟我說了好多你到育幼院去做義工的事，他說你是他八歲以前最溫暖的記憶。”俞千雅輕輕撫摸著照片上媽媽的臉，“媽媽，今天我很開心，開心這世上還有人記得你的好；可是我也很難過，你做過那么多善事，為什么好人卻不一定有好命？”

最悲傷的時候不是沒有質(zhì)疑過怨恨過上天，為什么把媽媽和自己的愛情運都安排得這么差？

第二天下午，俞千雅正在二樓的露臺上抱著電腦畫設(shè)計稿，一位好萊塢老牌明星的愛女要參加十一月在巴黎舉行的Crillon成人禮舞會，請她設(shè)計禮服，她要趕著明天出圖。抬頭正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緩緩?fù)Ｔ诩议T口，車?yán)镒叱鲑M洛威，懷里抱著一束鮮花。俞千雅把家居服換成一件粉藍(lán)色的連衣裙，下樓，費洛威正好在陳太太的引領(lǐng)下走進(jìn)客廳。

“送你的。”費洛威竟有些局促，又補(bǔ)了一句，“我是第一次送花給女人。”俞千雅接過花，微笑，“謝謝，我很喜歡。”

昨晚，俞卓的話忽然閃現(xiàn)在腦海，她是好奇又有些顧慮。當(dāng)然，他回憶媽媽時充滿眷戀的語氣，他看著自己時充滿溫情的眼神，讓她相信不管他是什么樣的人他一定不會傷害自己。不過，她還是很好奇。

費洛威看著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先開口了：“俞小姐，你表哥一定向你說過我的事了吧？”看俞千雅露出錯愕的表情，費洛威笑笑，“他一定提醒你離我這只大灰狼遠(yuǎn)遠(yuǎn)的，不要跟我往來是嗎？”

俞千雅有些尷尬地笑，又察覺他的笑容里有些許的苦澀，便答道：“我相信你不會傷害我。而且，就算你是大灰狼，我也不是小白兔了，老白兔還差不多。”

費洛威冰藍(lán)色的眼睛定定地看了她好一會兒，她的語氣很溫柔目光很真誠。從見到她的第一眼，他就能斷定，她是跟她媽媽一樣善良的女人，這樣美麗的女人不是最應(yīng)該得到幸福的嗎？可是，他看得出她不幸福也不快樂。

陳太太送上咖啡、茶和幾樣茶點，俞千雅招呼費洛威喝茶，“你等我一會兒，我到樓上拿東西給你看。”

再下樓，俞千雅抱著自己的筆電，打開相冊，找出兩張有費洛威的照片給他看，“你看，你小時候的樣子好可愛！”又把筆電遞給他，“你想留作紀(jì)念的話發(fā)到你的郵箱里好了。”

費洛威操作完畢把筆電還給她，直視著她問道：“我現(xiàn)在的樣子很不好嗎？”

“不是啦。”俞千雅沒有再看他。他現(xiàn)在的樣子當(dāng)然也很好，黑色的頭發(fā)，輪廓深刻鮮明，下巴結(jié)實有力，唇形緊閉，眉毛濃密，眼光銳利，冰冷的視線似乎有穿透人心的力量，只是看向她時會有微微的暖意。

“你為什么會……打傷你的養(yǎng)父呢？他對你不好嗎？”心里的疑惑才出口，就看到費洛威冰藍(lán)色的眼睛瞬間凝結(jié)成極地的寒冰，俞千雅有些慌亂，忙又說道：“對不起，我只是有些好奇，我覺得你應(yīng)該是一個很重情義的人。”

她不相信他是窮兇極惡冷血無情的人，媽媽對他不過一點點的關(guān)愛憐惜他就一直銘記到現(xiàn)在，無緣無故他又怎么會傷害于他有恩的養(yǎng)父呢？

聽到她的話，冰冷的視線像注入一股暖流，費洛威沉默了一會兒，開口說道：“我來到美國后，養(yǎng)父養(yǎng)母一直對我很好，他們沒有自己的孩子，對我照顧得盡心盡力。可是好景不長，三年后養(yǎng)父破產(chǎn)，事業(yè)失敗后他開始酗酒，喝醉后就拿養(yǎng)母和我出氣，終于養(yǎng)母受不住離家出走了。我十二歲那年，一天放學(xué)回家，養(yǎng)父又喝醉了，他想……侵犯我，我掙扎的時候拿到了他放在床頭柜里的槍打傷了他。”

這些往事他從不曾跟人提起過，更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憐憫，可是他就是想解釋給她聽，不想她以為自己是一個無情無義的冷血動物。看到她眼睛里流露出的溫暖關(guān)切，他早已冰冷堅硬的心就像有一縷和煦的陽光照進(jìn)來。

俞千雅聽費洛威講他的遭遇，震驚又心痛，卻又不知該如何表示她的關(guān)切，她從來都是一個拙嘴笨腮的人，不會安慰人。她伸出手握住了他的一只手，他的手指很長，微涼，掌心有一道長長的刀疤，“對不起，我讓你想起那些令人難過的事情了，我相信你是好人。”

好人？他好像還是第一次收到這樣的評價。如果她知道他出獄后加入黑幫做過的那些事，還會以為他是好人嗎？費洛威看著她美麗的眼睛里閃爍的真誠，不由著迷。

“不管你做過什么，我相信那都不是出自你所愿，現(xiàn)實所迫，有很多事情我們無力改變，只能是身不由己。”這一回她的眼睛里換成了濃濃的惆悵，語氣里也是說不盡的傷感。

今天的晚餐，俞千雅請費洛威留下來和他們一家三口一起吃，“昨天你請我吃烤肉和月餅，今天就讓我略盡地主之誼吧。”

餐桌上，天恩好奇地看著費洛威，“費叔叔，你的眼睛好漂亮哦！你是有北歐人的血統(tǒng)嗎？”天恩上學(xué)后對地理人種方面的知識很感興趣。

“天恩，這樣不太禮貌哦。”俞千雅忙制止女兒，她想費洛威是孤兒，肯定不愿意談?wù)撍难y(tǒng)問題。

“應(yīng)該是吧，我不太清楚，我兩歲就被送到孤兒院了。”費洛威卻是大大方方地給天恩解釋。

“費叔叔，你好可憐啊！”天恩同情心大漲，忙把自己面前的椰奶布丁推到費洛威面前，“費叔叔，我請你吃這個，是我媽媽做的，好吃極了！我媽媽會做好多好吃的東西，以后你可以經(jīng)常來吃。”在天恩心里，沒有媽媽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一定都沒有吃過這么好吃的東西。

費洛威拿起一塊布丁放到嘴里，眼睛里漾出笑意，她的兩個孩子真是可愛，女兒跟她四歲時幾乎一模一樣。他還沒有告訴她，其實他一直留著一張她媽媽和她的照片，那是他離開弘化懷幼院時，從院長的辦公桌里偷偷拿的。照片上她穿著粉色的紗裙，就像童話城堡里走出來的公主。

她的兒子卻不像她，和妹妹愛說愛笑的個性也大不相同，是像他們的父親嗎？他派人調(diào)查過她，知道她沒有結(jié)過婚。在他眼里，她應(yīng)該是所有男人都夢想呵護(hù)在懷里的珍寶，是什么樣的男人忍心拋棄她呢？

一個月前，他從卡薩布蘭卡亞美力加咖啡館的櫥窗外一眼看到她時，她臉上深切的憂傷，眼里閃動的淚光，就深深牽住了他的心。